第18章 岁末回望(2/2)
信纸右下角被阳神折了个歪歪扭扭的角,大概是揣在怀里走了远路。玄元摸着那道折痕,心里暖暖的,像揣着个小炭炉。他想起这一年,像放电影似的,一帧帧在眼前过:
年初从洗心洞出发时,雪还没化,他背着个旧布囊,踩着积雪往山下走,心里一半是对市井的好奇,一半是对未知的忐忑。刚到洛阳那会儿,看什么都新鲜:西洋镜里会动的画片能让他站半个时辰,戏台上关公的红脸、曹操的白脸能让他跟着台下人一起喊“好”,那时的“止念”,不过是嘴上念叨的四个字,遇到事了,该迷还是迷。
后来染了风寒,躺在客栈那张硬邦邦的床上,烧得浑身滚烫,意识却异常清醒。他“看见”阳神急得掉眼泪,那是“怕失去”的念;“看见”自己盼着快点好,那是“求安稳”的念。尹喜先生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来:“病如秋冬,该歇就歇。”那一刻他才懂,修行不是硬撑着不倒下,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什么时候该接纳。
再后来,就在市井里打滚了。米瘟那阵子,看着百姓抢米抢得头破血流,刘掌柜急得满嘴燎泡,他却想着“与其让米烂在仓里,不如低价售出去”,用一点“舍”破了“绝望”的境;夜遇偷绸缎的少年,看着那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心里的“愤怒”忽然就化了,给了他半匹布和几文钱,原来“善意”比“惩罚”更能让人回头;阳神迷戏台时,他看着台上的哭和台下的泪,忽然悟透“真假都是心造的”,戏是假的,可人心的善恶是真的;斗惠民铺的奸商,他没跟着降价,也没去闹事,就把真货假货摆出来让百姓自己看,原来“守本真”比“争输赢”更有力量。
还有账本风波里,看着老王跪在地上发抖,“怀疑”的念刚冒头就被他按住了。他知道,一旦认定“他缺钱所以是他”,就像给人扣了顶摘不掉的帽子,哪怕后来真相大白,那道疤也消不了;沈先生带着珍珠来试探时,他看着那颗流光溢彩的珠子,心里不是没动过“真好看”的念,可他更清楚“珠是珠,我是我”,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好看也与我无关。
那些起起落落的念,像雪落在地上。有时下得大,积得厚厚的,让人看不清脚下的路,比如米瘟时的慌乱,病中的恐惧;有时又被暖阳化开,露出青石板原本的模样,比如看着阳神的信,想起洗心洞的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到最后,心里竟堆出片干净的空地,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装得下。
“玄元哥,发什么呆呢?”阿秀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递过来一双新筷子,筷子上缠着红绳,“快吃饺子,我娘说里面包了铜钱,吃到的人新年准走好运!”
玄元笑着接过筷子,夹起个圆滚滚的饺子,轻轻咬了口。“咯嘣”一声,牙齿硌到个硬东西,吐出来一看,是枚锃亮的铜钱,边缘都被磨光滑了。
“中了!中了!”刘掌柜拍着桌子大笑,胡子都翘了起来,“我就说玄元有福气,这新年指定要发大财!”
“不止发财,还要走大运!”阿秀也跟着拍手,眼睛亮晶晶的。
玄元把铜钱擦干净,揣进兜里,沉甸甸的,像揣着个小念想。他又望向窗外,烟花还在一朵接一朵地绽放,把夜空染得像块打翻了的调色盘。忽然就懂了:这“止念”,从来不是要把心修成块冰冷的石头,硬得打不动、敲不碎;是要修成片开阔的雪地,任烟花再热闹,落上去也只留个浅浅的印,风一吹,太阳一晒,又回到本来的白,干净,坦荡,不留一丝痕迹。
尹喜先生在洗心洞说过的话又响起来:“妄念如浪,本心如水,浪起浪落,水终是水。”这一年,浪起过——急过,怕过,怒过,贪过;浪也落过,落下去才看清楚,水的本相原是清明的,平静的,能容得下浪,也守得住自己。
这一年,没白过。
新的一年,该还会有新的浪吧?新的雪,新的念,新的人,新的事。或许会遇到更难的境,或许会生出更杂的念,但他知道,心里的那片水,会越来越清,越来越静。既能照见烟花的热闹,也能容下风雪的寒凉;既能在市井的烟火里打滚,也能在独处的静夜里安住。
“来,再喝一杯!”刘掌柜的声音带着酒意,又举起了酒杯。
“干杯。”玄元笑着举杯,窗外的烟花正好又炸开一朵,金色的光映在他眼里,亮堂堂的。像洗心洞的星子,像洛阳城的灯火,像阳神信里的梅花,像此刻杯中的米酒,终究,都落在了他心里,成了修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