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窃国之约,与枭雄的“坦白”(2/2)

“史书是长在别人手里的刀。”郭嘉垂眸,“我替主公挡一挡。”

“你替我挡刀,我替你挡什么?”

郭嘉抬眼,眼中清光极薄,却稳:“主公替我挡风。”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挡到大典那一刻。”

曹操不说话。他缓缓绕过案几,走到郭嘉身旁。近了,才能看清郭嘉眼下的青,和唇角极浅的一点白。他忽然伸手,按了按郭嘉腕上的皮具。那东西像一条伏着的蛇,冰凉。曹操按了两息,收回手:“你怎会想到给自己戴枷锁?”

“因为我信不过自己。”郭嘉坦白,“我也不该让别人替我受这副枷。”

曹操目光一寸寸收紧。他忽然转身,从案后一只小匣中取出一物。那是一片极薄的铁,半月形,边缘极锋,刻着一个“止”字。他把它放在灯下:“这是我给典卫所下的‘封刀令’,若有一日你对着刀笑,他们会先止你,再来见我。”

郭嘉一愣,随即低笑:“主公总比我多走一步。”

“不是多走一步,是早走一步。”曹操作为枭雄的坦白来得很干脆,“我怕。但我从不让怕迟到。”

他阖上匣盖,像把一条看不见的线也一并合了起来。又道:“我答应你两则——第一、第二。‘名’与‘人’,我给。第三则,罪名,你能担多少便担多少,但有些罪,我要自己背。否则,我不配坐这张案前。第四则,法度,早在我心里。”

郭嘉看他。他这一刻不像相国,更像一把横放在天地之间的长刀,风起而不动。

“还有一个人。”曹操忽然补了一句,“文若。”

“嘉知。”郭嘉道,“明日,我以《册书》草稿先呈他。言不及‘窃’,只言‘新礼’。文若守的是‘义’,不守‘名’。他若肯为‘义’留一步,我便借他一步。”

曹操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两人齐齐沉默了一瞬,像把这一段话写在一张只对两人可见的纸上。

“阵的‘火候’,”曹操又问,“谁来掌?”

“嘉。”郭嘉答,“但要借‘三手’。”

“哪三手?”

“神工黄月英之手,调器;天蚕子明之手,织符;暗影之手,守杀。”他说“守杀”二字时,眼里闪过一寸冷光,“大典之内,若有乱手敢伸,暗影先斩其影,再斩其人。”

曹操笑了,笑意像刀背的冷:“为你一人而动啊。”

“为‘局’而动。”郭嘉纠正,“嘉不过是点火的人。”

曹操负手踱到殿门前,掀起帘角,任风灌进来。他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像在对一位同级的棋手发问:“奉孝,如此‘窃’,若事败,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若事败,嘉不该有葬身之地。”郭嘉平静,“但有一条,绝不许殃及阿芷。”

曹操目光一顿,随即收回视线,像把一个名字重新放回心里。他道:“我记住了。”

风把烛焰吹斜,油星爆出一点细响。曹操看着那一点火,忽然开口:“奉孝,你身上这副东西,束得太松。明日换紧些。”

“正合我意。”郭嘉道。昨夜,他已请阿芷在巳时换成更紧的那一只。他要让那几根银针咬得更深,直咬到“饿鬼”不敢抬头。

两人又默坐片刻。殿外传来远处更鼓,一声,两声,拉长的尾音像一根线穿过去,把夜缝进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最后再问一句。”曹操打破沉静,“你说半真半假。真在阵,假在术。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半假?”

“因为嘉不想连主公也骗。”郭嘉起身,行礼到底,“主公,嘉以‘命’立约。若将来哪一日,我对着那把裁纸的短刃笑,你就当我已不在这世上。”

曹操抬手,隔空扶了他一把:“你不必对我立‘命’约。你只要对你自己立就够了。”

郭嘉直起身,眼色清亮了一寸:“嘉对自己,已立。”

曹操转身,将案上城图重新展开。他在“宫城”旁用指尖慢慢描了一圈:“奉孝,自今日起,我不再被你拖着走。我要与你并肩走。”

郭嘉看着那根指,忽而露出极轻极短的一截笑:“主公肯‘并肩’,嘉便放心了。”

“并肩,是为了同罪,也是为了同功。”曹操说,“我不偷你的罪名,也不会偷你的功名。但你说的那一条——史书这把刀,我不会让它只长在旁人手里。”

他把指尖从城图上移开,回身,正色道:“就这样定了。”

“谨遵。”郭嘉应声。

两人各自退开半步,同时拱手。像是行了一场只有彼此看得懂的盟礼——没有香案,没有白绢,没有天地作证,只有一盏不安分的灯,一阵来去不定的风。

亲卫在门外接令而退。殿中只剩二人。话已尽,约已成。曹操抬手,按灭了阶前那盏风里飘摇的灯,室内忽地暗了一半,另一半由东廊与回廊的灯接续过来,像两条在暗处会合的河。

郭嘉告退,踏出殿阶时,回头看了一眼。烛焰在曹操脸上割出一道明暗的分界线。那张脸在光里看,是“王”;在暗里看,是“贼”。而他需要的,正是把这两张脸合在一张骨上。

他低声道了一句,只有自己听得见:“窃国,不窃人心;借天,不借天子。”然后扶着风,去了。

院外天色,已露出极浅的一线鱼肚白。东市那头的铺户有人在开门,门轴吱呀,传进相府像一根针扎在鼓面上。风把桂花的味道送了进来,淡得近乎无。

曹操站在殿门,看着风里那一点白。他把“封刀令”的小匣推回案底,又把“城图”正正地摊好。指尖落在“太庙”二字上,轻轻叩了三下。像是提醒自己,也像是在记号:三叩之后,天下换气。

他低声道:“文若——借我你的‘义’。”又道:“奉孝——借你半条命。”

风过,灯稳。许都在极慢地亮,亮得像一只刚苏醒的兽,眼睛还没睁开,呼吸却已变深。

远处,神工之坊的烟囱吐出第一缕白烟;再远处,暗影在檐角一闪即无;再近处,天蚕作坊里,有丝的嘶嘶声从窗纸后传来。这一切,像在无言地应答某个刚刚签下、尚未示人的约书:它们都将为一人而动——也为一局而动。

而在更远、更深的地方,尚未冷透的皇气与新起的霸气像两股看不见的潮,在许都城底互相试探、互相咬合。试探一旦完成,便不再分开。

风又来,吹灭了回廊的一盏灯。东廊的那盏仍亮着,亮得像一枚在黑暗里不肯闭眼的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