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剑底乾坤(1/2)
郢都。荆山环抱下的都城,此刻却被无边的死寂与惨白所笼罩。
楚宫深处,素缟如雪。层层叠叠的白幡沉重地从高高的殿梁垂下,遮蔽了描绘着先君狩猎、征伐场面的华丽彩绘。挽联上,墨痕浸透丝帛,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泪渍,字字句句仿佛凝滞的血块。空气中弥散着沉檀猛烈燃烧的苦涩浓香,其中又混杂着新漆与木材的清冽味道,然而一股更深的、冰冷的、如同地底寒气般的死亡气息如同无形蛛网,渗透其中,缠绕住殿内每一个人的呼吸。守灵的宗亲大臣们跪伏在地,宽大的袍服铺散在冰冷的青砖上,低沉的呜咽在广阔得有些空洞的殿堂里回旋,更添凄凉。大殿正中央,青铜铸造的宽大棺椁幽沉厚重,棺盖上蟠虺纹在摇曳的灯火下如同冰冷的游蛇。其中安卧的,正是楚国第十七代国君——厉王熊眴。他曾如老狮般勉力支撑着荆楚这架在蛮荒与周礼夹缝中艰难前行的战车,如今,一切雄心与疲惫都被一张覆盖其面的冰冷青铜人面饰具所封印。唯有那曾扫视江汉、威震群舒的锐利目光,此刻已被永远阖上。
在远离人群的灵殿最幽深角落,巨大的石柱投下浓重的阴影。一个人影如山岳般端坐于阴影之中。厉王之弟,熊通。他身躯魁梧如南方的巨树盘根,露在麻布素服外的臂膀虬筋盘结,似缠绕的青铜锁链。他的脸庞仿佛被荆山的罡风与岁月的铜钺共同劈凿而成,线条冷硬,棱角分明,眉骨投下的阴影更显得眼窝深陷如渊。一身粗麻重孝白绦束着他铁塔般的身躯,却无法掩盖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煞气。唯有腰间,悬着一柄无鞘的长剑。剑身狭长,暗沉如深潭底凝冻的玄冰,仅在被灵幡缝隙间偶尔透入的灯火扫过时,才猝然迸发出一点足以刺瞎人目的寒星厉芒。兄长熊眴在位时,他曾是令大江南北闻风丧胆的“楚之猛虎”,是兄长开疆拓土最锋利的爪牙。而此刻,在这举国哀恸的时刻,他静默如神殿门前沉默的青铜神兽,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泪光,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寂静。然而,这寂静深处,却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地火奔突前的诡怖沉静。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近旁垂泪的宗室和窃语的重臣们,都不自觉地蜷缩着身体,与那片阴影角落保持着最远的距离。灵堂中的空气因这无声的、冰冷的存在而加倍凝滞、粘稠,压得人几欲窒息。
窗棂外,夜色如粘稠的墨汁渐渐铺满天空,吞噬了最后一抹残阳的余烬。殿宇高耸的飞檐在惨淡月色下勾勒出森冷扭曲的剪影,如同盘踞的巨兽。几近凝固的死寂里,只有灵前长明灯油偶尔爆出的一两粒灯花轻响。几名侍从屏住呼吸,蹑足上前,为灵前火盆添上新的桐木炭,又小心翼翼地将一壶温热米酒和几碟面点呈送至角落中熊通身旁的小几上,顺便也将一盏同样的酒点轻轻放在跪于主灵柩前的小小身影旁边——厉王嫡子、新晋储君芈胜。芈胜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披比他身躯大了几号、仿佛要将他整个吞噬的粗糙重孝丧服,更显瘦弱。白皙的脸颊上泪痕交错肿胀,红肿的眼泡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受惊后躲藏起来的小鹿。持续的抽泣让他单薄的肩头不断耸动,每一次无助的哽咽都细碎微弱,仿佛风烛残喘,在这巨大、空旷、充斥着死亡与无言压力的灵堂中,微弱得几不可闻,充满了令人心碎的孤寂。
长时间的哭祭和殿内的寒气让他瑟瑟发抖。终于,芈胜抬起朦胧的泪眼,越过跳跃的烛火与缭绕的青烟,望向角落里那尊如同一块冷铁铸成的身影,那是他此刻唯一可以依仗的血亲长辈。带着绝望的希冀,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发出微弱近乎乞求的声音:“王叔…父王他…”声音颤抖得厉害,后面的话语被更汹涌的泪水噎住,破碎得不成句子,“…真…真醒不过来了么?就像…睡熟那样…过会儿…过会儿就叫起来?”最后的询问带着孩童无法理解死亡的稚气,却如同淬毒的冰针,刺破了殿中勉强维持的哀伤帷幕。
熊通端坐的身形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微弱的呼唤只是一缕尘埃拂过冰冷的青铜铠甲。时间在凝固的寂静中一点一滴沉重地爬过。压抑感如同巨石悬顶,侍从们几乎听到了自己血管中血液奔流的声音。忽然,熊通动了。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宽大的素袍随着他雄躯的立起而垂落,竟仿佛带起了一阵微弱却令人心悸的罡风。沉重而踏实的脚步声清晰地敲击在冰冷如铁的殿砖上,笃—笃—笃—,如同无形的巨锤,一下下砸在殿内所有人的心脏之上。先前尚存的呜咽声、衣物的摩挲声瞬间死绝。人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惊恐地追随着那个移动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黑影。他径直走向大殿正前方那巨大的、摆满了牺牲贡品的香案。
青铜烛台高耸,儿臂粗的白色蜂蜡猛烈燃烧着,流淌下凝固的泪痕。熊通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那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指,异常沉稳地从铜盘中捻起三支指头粗细的线香。他俯下身,将香头凑近跳跃的烛火。火焰舔舐着香束,轻烟袅袅升起,盘旋着拂过他棱角如削石般的侧脸轮廓,短暂柔和了那刻骨的冰寒,却又很快被他周身弥漫的气息驱散。
袅袅的青烟中,他那冰冷得如同剑锋刮过青铜器皿的声音骤然响起,并不洪亮,却穿透了每一个角落的死寂:“诸卿!”他开口,低沉,字字清晰,“可知……”话锋刻意一顿,仿佛在挑选最精准的词汇。他那只并未持香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如同抚摸最亲密的伙伴般,轻轻搭在了腰间那柄无鞘长剑冰冷、布满细密锻打纹路的剑柄之上。“…此为何物?”话音未落,右手拇指在剑格之上轻轻一弹。
“铮……”
一声清越短促却令人汗毛倒竖的金属鸣颤撕裂空气!虽不嘹亮,却如同在沉静如水的冰面上投下了烧红的铁块,瞬间蒸腾起无边的恐惧!
无人应答。空气似乎被瞬间冻结,凝结成坚硬的固体,连烛火跳跃的声响都消失了。
熊通猛地转过头。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起的风甚至让烛火猛烈摇曳,光影在他脸上剧烈晃动。深陷眼窝中的眸子,在抬起的瞬间,竟迸射出两点令人灵魂冻结的赤红凶光,穿透了袅袅上升的香烟雾霭,如同深渊中点燃的血火,直刺刺地钉在了跪在冰冷棺椁近前、那个正惊恐抬头看向他的芈胜脸上!
少年储君芈胜那张尚带泪痕的惨白小脸,此刻已是半点血色也无,惨白如纸。清澈惊恐的眼睛瞪大到了极限,瞳孔深处映出的是王叔骤然化作凶神的面孔。小小的身躯不由自主地筛糠般颤抖起来,像一只在猛虎爪牙下僵硬的幼兔。
“侄儿。”熊通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在烛火的明灭间,形成一个绝非笑意的、毛骨悚然的诡异弧度。声音竟刻意放得低沉柔缓,如同毒蛇在枯草间游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蛊惑,然而字字句句却像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滴入耳蜗,“莫怕……” “王叔在” 这三个字尚未出口——
殿内死寂被一道更加凄厉、更加惨烈的异响彻底撕碎!那是利器极速切割空气发出的、令人牙根发酸的裂帛嘶鸣!
就在那最后“怕”字吐出的尾音消散的刹那——
熊通搭在剑柄上的右手,快得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幻影!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剑出鞘,只觉眼前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猝然在幽暗灵堂中惊爆绽开!那寒光带着无法形容的凶厉怨气,如同囚禁万年的孽龙挣脱了锁链的束缚自九幽深渊破空升腾!光弧凄美而致命,划破凝结的空气,裹挟着撕裂一切有形与无形存在的可怖风压和死亡的尖啸,直取少年芈胜那纤弱白皙的脖颈!
“噗嗤——”
一声令人心悸的、钝器割裂皮肉骨骼的闷响!与之一同响起的,是器皿倾覆碎裂的刺耳噪音、侍妾的尖叫、宗亲臣子们恐惧到极致的嘶哑惊呼!沉重的三足青铜供鼎被慌乱碰倒,“咣当”巨响滚落石阶;巨大的香炉被撞翻,炉灰与滚烫的炭屑轰然扬起,浓烈到呛人的沉檀香气瞬间裹杂着另一种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铁锈腥甜弥漫开来!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芈胜那稚嫩的头颅,在剑光闪过之后,轻飘飘地离开了脖颈,带着不可思议的惊骇表情,飞旋着撞上他父亲沉眠的巨大黑色棺椁侧板,“咚”的一声闷响后滚落在角落烛火的阴影里。那双瞪大的、曾经清澈无瑕的眸子,瞬间凝固的惊恐成了它们最后的表情。小小的无头身躯甚至还保持着微微前倾跪拜的姿势,喷泉般激射出的滚烫血液,如同怒放的生命红莲,“嗤啦”一声,足足喷射出三四尺远!猩红刺目的血线,狠狠泼溅在厉王熊眴沉睡的漆黑棺椁正盖之上,淋漓洒开一串串惊悚无比的猩红花斑,在幽暗烛光下如同来自异域的邪恶图腾!更多的热血,泼洒上距离最近的熊通的刚毅面颊,染红了他半边素服前襟,甚至有几滴滚烫粘稠地落在他依然紧握剑柄的手背上。
大殿中央,一片刺目的猩红。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喷溅的热血洒落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微弱的“噗噗”声,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殿堂里格外清晰。
“楚王之位——”熊通低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盖过这令人作呕的背景音。他手腕一振,那柄犹在滴血的长剑轻颤,甩落一串粘稠的血珠,剑锋斜指地面。剑尖直指之处,是方才失声尖叫、此刻已然魂飞魄散瘫软在地的一位宗室长老。熊通的目光如同冰锥扫过噤若寒蝉、面如死灰的宗亲重臣们,脸上甚至没有溅上亲侄鲜血的痕迹。“非猛士血刃不可开!非万乘辟阖之剑不得握!”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尚未冷却的血腥气息和千钧之力,砸在青石地板上发出金石相撞般的铿锵回响,“楚之明日!当由孤剑裂帛重绘!谁人——?”
话音未落,他剑锋缓缓抬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再次虚指众人!
“咣当!”一位跪在边缘的老臣不堪重负,双眼翻白,直接晕厥倒地,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死寂如古墓。
无人应答!不,是无人敢应答!甚至连喘息的声音都已消失!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所有人的咽喉。那柄无鞘的长剑上,最后几滴浓稠的鲜血顺着剑尖的锋芒,缓慢汇聚,然后沉重地滴落,在溅满了血污的地面上砸开一朵小小的、更深的暗红色血花。
剑光终于敛没。灵堂中,唯余血腥之气浓烈得令人窒息。棺椁旁无头的幼小身躯尚残留着温热,蜷缩在地的宗亲大臣们牙关格格打颤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群在屠刀下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
阴影无声地在殿内流淌,覆盖在猩红之上,预示着荆楚大地新的铁血黎明。
数月时光流淌,如同郢都宫墙外那条喧嚣奔腾的汉水。宫阙深深,廊柱高耸,新铺的石板缝隙里,仔细清洗过的痕迹下,似乎仍隐隐透出未曾消散干净的殷红与白惨惨的死亡气息。然而新王登基的印记已迫不及待地要抹去旧日的颜色。层层叠叠遮挡视线的素色纱罗帷幔被宫人们无声地撤下,投入火盆化作飞灰。取而代之的,是色彩浓烈的赤红与玄黑织就的华丽锦帷,上面以重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神鸟凤纹,张开的羽翼似乎要扫净殿内所有过去的尘埃。
熊通站立在楚宫最高的崇台之上,身披崭新厚重的冕服。赤与黑如同他身上凝固的血与燃烧的夜,十二章纹虽简却凛然昭示着主宰者身份。他并非来此欣赏郢都风光,更非感受身居至尊的意气风发。他身形如山岳般稳固,一双眼睛却锐利如北方山峦里的金雕,穿透脚下重重雕栏画栋的琼楼玉宇,越过宽阔汹涌泛着浑浊黄色的汉水江面,直直地、一瞬不瞬地刺向苍茫北方那地平线的尽头——南阳盆地方向!那里的土地沃野千里,周朝的王师与丰饶的城邑像闪亮的明珠,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比眼前锦帷更令人心动的雄图。他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温情,没有踌躇满志,唯有兵戈铁血淬炼出的冷硬锋芒,毫不掩饰地昭示着:权力交接的尘埃刚刚落定,征伐的野心已然灼烧如焚!
新王大婚的消息,如同无形的风,迅速在郢都的朝堂街巷间扩散开来。这并非一场儿女情长的欢宴,而是冰冷的政治结盟写下的契约。使者身负刻有繁复饕餮兽面纹的沉重青铜符节,星夜快马扬鞭,驰骋在通往北方邓国的尘土弥漫的古道上。马蹄急促,踏碎了两国边境长久的平静。
邓国边境,一座耸立的烽火台旁,驿站寂寥。时值早春,料峭寒风依旧割人面颊。驿站高台旁的几株老柳,枝条刚透出些朦胧的新绿嫩芽。邓曼独自立于高台边缘,身上那袭为她备好的大婚嫁衣,红得如同天边最艳丽的朝霞,衣袂随风飘舞,仿佛一片燃烧的云霓。然而这绚烂的红,却衬得她纤巧的身影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显得格外孤单。她久久地、默默地向南方眺望,视线穿过萧瑟的原野与连绵的丘陵,投向那片被父兄与邓国朝臣们私下称作“荆烟瘴雨”的陌生山林之国——楚国。她清丽的眉眼间没有丝毫即将嫁作新妇的喜悦,那眸子深处,倒映着北国未尽的残雪,一片冰凉,唯有在视线触及南方未知的浓绿阴影时,才会极其隐晦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隐痛——是对故国的诀别,是对未知前路的茫然恐惧,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漾开便被更强劲的风吹皱卷碎。身边垂手侍立的侍女,看似恭顺,手心内却紧紧攥着一个用旧了的、绣着邓国古老社稷图腾的小小锦囊,指节用力到发白。
邓曼的风辇最终由楚国派出的披甲精骑护卫着抵达郢都。辇车巨大,饰满楚国漆绘特有的黑红彩纹,在队伍前方威严开路。然而进入高大城门那刻,邓曼透过车窗望去,心中微微愕然。想象中的万人空巷、欢呼雷动并未出现。城门口聚集的人群神情与其说是恭贺喜庆,不如说是复杂的围观与沉默的观察。象征性的迎接仪式被刻意安排得极其简朴迅捷。邓曼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那不是对新王后的欢迎,而是一种带着距离的审视。
队伍并未停留,穿过略显冷清的街道,直抵巍峨宫城。当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邓曼步下风辇,踩着新铺就的、尚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厚木台阶拾级而上。她下意识地抬首望去——在宫殿最高处、一座雄壮的角楼顶端,那面向宫门方向的黑黢黢、如同猛兽眼窝般的方形了望孔之后,赫然矗立着一个身影!熊通!他宽大的冕服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影在巨大的城楼背景衬托下,更显得魁梧如山、稳定如礁石。他的脸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唯有一道如同实质的冰冷目光穿透遥远的距离,自上而下地投射下来,如同苍鹰俯视新圈定的领土,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冷漠,以及君王对附庸之物的掌控感。他甚至没有移步下迎的迹象,更没有一句象征性的问候。那眼神,直直刺入邓曼刚刚平复些许的心湖,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在她看来,身上那刺目的红嫁衣,在楚王的注视下,仿佛突然变成了祭坛上被缚的牺牲品才有的颜色。
繁琐冗长却透着古拙气息的婚礼仪式在太庙和楚宫正殿中相继完成。告祭宗庙的冗长祝祷文在昏暗庄严的庙堂中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祭牲脂膏燃烧的气味。宗老们苍老的声音吟诵着先祖功业。象征两国联姻与盟誓的重要青铜礼器“邓缗”——一把形制古朴、纹饰与邓国图腾相符的短柄斧钺——被郑重摆放在刻满楚国云雷兽面纹的“楚钺”旁边,代表着武力的嫁接与权柄的共享。厚重的宫门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宫殿内灯火通明,精美如艺术品的漆案之上觥筹交错,堆满了南方珍异的果品佳肴,丝竹钟磬之声庄重古雅。然而席间的寒暄与敬酒都如同排练好的剧目,那些勉强堆砌在楚国贵族脸上的笑容显得僵硬,眼底深处是掩藏不住的距离与对新王后的隐约警惕。邓曼端坐于新王熊通身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这座“山岳”散发出的沉郁压力,以及自己作为一个外来者,在这个尚武又弥漫着血腥余韵的宫廷里的格格不入。
当盛大的夜宴终于曲终人散,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更深、更广袤的寂静。邓曼在侍女的簇拥下,踏入为她准备好的椒房宫室。新漆的朱柱、熏蒸过的椒泥墙壁散发着独特的气味。殿宇空旷,唯有脚步声在光洁如镜的黑亮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案几上,那柄象征着邓国与楚国联结的青铜礼器“邓缗”,在宫灯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然而邓曼的目光,很快就被墙角悬挂的物件所吸引。
在那处并无什么装饰的墙上,仅仅悬着一柄剑。依旧是那柄无鞘的长剑!冰冷的金属剑身狭长、厚重,深沉的玄铁色泽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只在跳跃的灯火偶尔照射其上时,才猝不及防地迸射出一点足以刺伤眼眸的厉芒寒星!与殿内温煦的灯火、浓郁的熏香、崭新的陈设相比,这剑的存在是如此突兀、如此森然、如此不容忽视。邓曼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起,让她纤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殿外呼啸而过的寒风掠过空旷的宫巷,撞击在廊柱和厚实的宫墙之间,发出凄厉如同呜咽般的啸音,久久回荡。属于南方郢都特有的一丝湿暖潮气裹挟着泥土与植物的芬芳,与鼻息间尚存的、来自故国北方那干燥清冽的味道,在她敏感的感官里激烈碰撞、交融、排斥,最终酿成一杯无法向任何人倾吐的、深藏心底的苦涩之酒。她抬起手,指尖悄然攥紧了宽大袖袍深处,那个侍女偷偷缝在内里的、属于故国风物的小小锦囊。冰凉的丝绸触感,是她与过去的唯一一丝微弱联系。她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将南方山林夜空中那令人陌生的腥甜气息与记忆深处熟悉的草木香,一同压回肺腑深处。
新楚王熊通登位的第三个严冬,尚未在郢都宫墙投下深重的阴影,便被骤然燃起的冲天烽火与兵戈煞气彻底撕裂!
巨大得如同移动堡垒般的牛皮战鼓被安置在特制的重车之上。八个袒露着古铜色胸膛、筋肉虬结如同盘根老树的力士,分成两列,轮番高高抡起包着沉重青铜帽的鼓槌,用尽全身的蛮力,狠狠砸向紧绷的鼓面!那声音,绝非寻常鼓点,而是如同沉睡在地心万年的滚雷被强行唤醒,带着毁天灭地的怨怒,“咚咚!咚咚咚!”——闷沉!厚重!每一次巨响都像无形的重锤,猛烈锤击着荆山巍峨却坚硬的崖壁,引发山体深处嗡嗡的低沉闷响!这连绵不绝的雷音汇入北方呼啸而来的旷野寒风,将整个郢都平原的萧瑟死寂碾得粉碎!
郢都高大的城门轰然洞开,仿佛巨兽张开噬人的大口。城门之外,更广阔的野地上,玄黑底色、镶以赤红流苏和狰狞兽首纹的巨大旌旗,如同铺天盖地的血云,在刺骨的凛冽寒风中鼓胀、撕扯,发出连绵不绝、撕心裂肺般的“啪!啪!哗啦啦——!”的裂帛巨响!旗面上用金线绣就的“楚”字巨篆,在狂风中扭曲变形,如同咆哮的猛兽。
旗帜之下,是无边无际的、沉默得如同万古玄铁铸就的楚军方阵!厚重的军阵,如同大地自身孕育出的黑色鳞甲,一片片紧密相衔。
前排——铁壁重盾! 身披双层浸油熟犀牛皮硬甲、内衬坚韧野猪皮的壮硕步卒,赤裸着缠满破旧布条、疤痕累累、虬筋盘结如龙蛇的粗壮臂膀。他们如同最坚实的磐石,如同咆哮的群象,将几乎与人等高、边缘嵌着沉重青铜锐角、绘有狰狞夔龙图案的巨大方盾,齐刷刷地、轰然一声砸入脚下的冻土之中!一面接一面,金属边缘与硬木盾体猛烈撞击,发出震耳的“咔咔咔”爆响!瞬间,一道绵延数里、密不透风、高耸如墙的金属丛林拔地而起!冰冷的盾面在惨淡的冬阳下反射着幽暗晦涩的光泽,每一面盾都如同一只冰冷的眼睛,漠视着前方的征途。
次排——荆棘长林! 盾墙缝隙间,以及后排如林般斜指灰蒙蒙天空的,是楚地特有的长兵!那并非普通矛戈,而是长逾丈八、矛尖狭长如致命蛇信、带有恐怖倒钩的铜头长矛,以及粗如儿臂、戈头厚重带刃、专为劈砍而生的重戈!锋利的矛尖戈刃凝聚着刺骨的寒意,密密麻麻,如同无数破土而出的、饱饮鲜血的铁木毒枝!
第三层——死神之弩! 其后是更为密集的强弩手方阵。背负着沉重的“蹶张弩”,那精密的青铜机括冰冷如霜冻。他们粗粝的手掌紧握着弩身,冰冷的金属机簧紧贴着掌心,锐利的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和寒冷的空气,如同鹰隼般搜寻着无形的猎物。沉重的弩矢箭囊悬挂在腰侧,每一支箭的青铜矢镞都磨砺得寒光闪闪,在昏暗中点起无数细碎的死亡星辰。
后方——雷霆战车! 最后方,是气势最为慑人的驷马战车群!高大的河曲战马被精心挑选,身披坚韧的牛皮与密集的青铜鳞甲护喉、护颈,粗壮的马蹄包裹着钉钉的铁掌,每一次沉重的踏地都溅起大块冻土。响鼻喷出的浓郁白气在极寒中瞬间凝成霜霰!车身为防止北方强弓硬弩和冲撞,周身覆盖着多层坚韧的生牛皮,关键部位镶嵌着厚实的大块青铜铆片!巨大轮毂的边缘,并非光滑,而是密布着狰狞的青铜尖刺!整支车队车轮滚滚,轰隆作响,金属的摩擦声、战马的嘶鸣声、甲士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低沉、压抑、如同沉睡在深渊中的远古巨兽即将苏醒前的恐怖吐息!
飞扬的细小冰晶、干燥的黄土尘屑,还有战场上特有那股混合着皮革、钢铁、马匹、汗臭的浓烈气息,在冬日吝啬的阳光照射下,弥漫成一片浑浊、翻滚、令人窒息的黄褐色雾障,将这支即将北征的嗜血军团笼罩其中,散发出浓烈到凝结的肃杀之气!
一片细碎的、夹杂着泥土的雪尘被风卷起,扑打在立于巨大指挥戎车上、那个如同铁铸般的身影脸上。熊通头戴狰狞的青铜饕餮冠,巨大的兽口獠牙狰狞地覆压在他的前额。冰冷的雪沫恰好落在他裸露的眼窝附近,激得他那双深陷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猛地一眨。就在这眨眼之间,冰冷的雪气与鼻腔里弥漫的尘土、金属气息似乎瞬间点燃了他心底蛰伏的暴戾与对征服的渴求!他猛地抽出腰间象征王权与力量的巨大青铜战斧,斧刃宽厚如门板,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猝然闪过一道刺目欲盲的冰冷弧光!他高高举起战钺,用如同荆山深处滚落巨石般的浑厚嗓音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荆楚儿郎!周锁束我!汉北丰饶在望!开拔!”
“吼——!!开拔!开拔!吼——!!!”回应他的,是山崩海啸般、足以撕裂整个苍穹的狂暴呼应!声浪如同有形之物,震得旗帜狂舞,甚至远处宫墙上的冰棱都簌簌而落!
刹那!那沉默如山的铁血军团,如同被注入无穷魔力的洪荒巨兽,轰然启动!步卒迈步,整齐划一的脚步踏在冻土上,发出地震般的“轰!轰!轰!”声!战车驭手猛扬鞭梢,四匹战马奋蹄狂奔!巨大的金属轮毂带着尖刺碾压着大地,发出沉闷而令人胆寒的“喀啦!喀啦!”声!整条由玄黑与赤红汇成的、粗壮无比的军阵洪流,裹挟着碾碎一切的死亡气息,翻滚着浓烈的黄尘烟云,如挣脱锁链的孽龙,势不可挡地向着北方!向着那道宽阔如海的天堑——汉水!汹涌扑去!
数日后,汉水南岸。
这条自巍巍秦巴山脉奔涌而出的南方巨川,浑浊得如同搅拌了万年泥沙的浓汤,怒涛翻滚,咆哮不息!数九寒冬并未能驯服它的野性,巨大的浪头卷起破碎的、边缘如同刀锋般锐利的薄冰,猛烈地冲撞、拍打着两岸陡峭如削、被冻得硬似钢铁的河岸!发出持续的、震耳欲聋的“哗——轰隆!哗——轰隆!”的巨响!河心处,巨大的漩涡贪婪地吞噬着卷下的一切,旋起令人心悸的水涡!极寒的水汽蒸腾而上,在广阔的河面上形成一片片浓重、翻滚、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白色寒雾!
熊通勒住座下同样高大神骏的河曲骏马,驻立于南岸一处视野开阔、乱石嶙峋的断崖高台。凛冽的北风如钢刀般刮过,卷起他身上那件用整张成年熊罴皮鞣制、染成浓稠如凝固血痂般猩红的巨大披风,在他身后狂舞不休!宛如一面在炼狱狂风中猎猎招展的死亡战旗!他那双深陷的、如同淬火点金般锐利的眼睛,穿过翻腾的寒雾水汽,死死地盯在视野尽头、对岸那片影影绰绰的平原轮廓——南阳盆地!沃野千里的膏腴之地!周室王畿汉北的心脏!它如同传说中的仙果悬于枝头,散发着致命诱惑。那里不仅是周天子囤积粮秣钱帛的重地,更是死死卡住楚国从莽莽江汉挤出、伸向中原核心的咽喉锁钥!只有撕裂这道锁链,攫取这片丰饶,楚国这头被压抑数百年的南蛮巨兽,才能彻底挣脱周王室那道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巨手扼制,发出属于自己的震天咆哮!然而,此刻横亘在他钢铁军团与那诱人目标之间的,却是眼前这道浊浪排空、深不可测、浮冰狰狞的汉水天堑!
河岸边已然成为一片喧嚣混乱的修罗场!工卒们赤裸着被冻得青紫发僵的上身,喊着嘶哑如破锣的号子:“嗬——嗨!嗬——嗨!”沉重的开山斧和青铜钎疯狂劈砍着岸边的巨木!临时砍伐的巨大原木和坚韧异常的南竹被迅速拖曳到水边。粗大的藤蔓在水中浸透后变得柔韧无比,被力士们用蛮力绞紧、捆扎、固定!巨大的木筏和相对轻便却更易倾覆的竹排被一具具奋力推入翻腾着巨大冰块的浊流之中!“嘭!哗啦——!”沉重的木体撞击水面发出沉闷巨响,激起数丈高的浑浊水浪!冰冷的河水如同饥饿的毒蛇,瞬间缠绕上站在浅滩里拖曳绳索的楚兵赤裸的小腿!
“嘶——嗷!”刺骨的寒冷如同千万根淬毒的冰针猛扎骨髓!一个被指派在最前方牵引、身材极其粗壮的楚兵,浑身猛地一颤,牙齿死命地咬住,甚至发出“咯咯”的摩擦声!脸上肌肉因剧痛而扭曲变形,额头青筋如同盘虬般暴起!但他没有丝毫退缩,布满厚茧的脚掌死死扣住泥泞滑腻的河床卵石,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后仰,如同负重的老牛,咆哮着将牵引巨大木筏的缆绳狠狠绷直,一步步向河中蹚去!河水迅速淹没大腿、腰腹,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更深入骨髓的冻僵感!死亡的威胁不仅仅是冰水,还有水中横冲直撞、大如磐石的尖锐冰凌!“噗嗤!”一声闷响,不远处一个士兵被一块高速撞来的坚冰狠狠击中胸膛,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便口鼻喷血被浊浪瞬间吞没,消失无踪!但无人顾得上看一眼!巨大的楚字战旗在前方仅存的渡船上烈烈招摇指引方向,后面无数船筏木排组成的庞大渡河队伍,在怒涛汹涌、冰块浮沉的危险水面上,如同风雨飘摇中的微小蚍蜉,艰难地、拼尽全力地向对岸挣扎前行!每一次巨浪拍来,都有筏排被撕裂倾覆,绝望的呼喊和濒死的挣扎被无情的河水瞬间吞噬!浑浊的河水贪婪地吮吸着生命的热度,也将冰冷的死亡气息浸透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脾。
当楚军前锋部分精锐在北岸泥泞湿滑、遍布卵石的滩涂上踩下第一个带血的脚印,将第一面被冰水泥污浸透湿透、却依旧倔强挺立的“楚”字大旗深深插入这片属于周的北岸土地时,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南阳盆地深处那些原本沉浸在富庶和平梦中的周室直辖城邑——吕、申、缯、应……如同被毒蜂蜇醒的巨熊,彻底惊醒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楚人渡汉!这绝非小规模的骚扰,而是开疆辟土的灭国之战!惊慌失措的信使如同受惊的野兔,策马狂奔向西方镐京的王畿报急!象征紧急军情的滚滚狼烟在各城之间昼夜不息地次第燃起!浓密的黑烟柱如同诅咒之蛇直冲天际!依附于周室的大小封国——曾、唐、随、蔡……闻讯亦是大震,纷纷纠集本邑私兵,在镐京使者持天子符节厉声催促下,火速向周王师主力指定的方向集结!
渡过汉水半月后,楚国军队如同决堤的洪流,沿着南阳盆地的边缘汹涌推进!前锋锐卒已逼近一座依傍伏牛山北麓而建、扼守南北交通咽喉要冲的周人重镇——申邑!
斥候回报所见的申邑景象,饶是熊通身经百战,脸色也微微一沉。这座以申伯为名、曾被周宣王亲命“以蕃屏周”的城邑,果然不负“雄镇”之名!
依山为城,固若金汤! 它背靠陡峭崎岖、林莽丛生的伏牛山脉,将险峻的山势作为自身天然的、不可逾越的巨大屏障!人工修筑的高大城墙紧贴着起伏的山脊蜿蜒而上,宛如一条盘踞山岭、择人而噬的玄色巨蟒!那城墙竟高达三丈有余!底部宽厚异常,用巨大的河卵石为基,其上是用掺入糯米浆和麻絮的“版筑”法,一层层夯打起来的黄褐色夯土墙体!夯土墙体之外,竟然还精心包裹了一层打磨光滑、切割整齐的青色石条!冰冷的石条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泛着铁青色的幽光,其坚固程度远超普通夯土!城墙高处,垛口密集如锯齿,角楼高大威严,其上旗帜招展!
坚壁清野,焦土千里! 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是战术上的部署:申城郊野方圆数十里之内,所有村落、田庄、粮仓,都被守军以“坚壁清野,固守待援”的名义提前强行扫荡殆尽!来不及收割、已然干枯的秋粮堆在田间被点燃,浓黑的烟柱如同巨人的手臂,狰狞地伸向天空!田野间散落着被仓皇丢弃、踩踏变形的农具;无数本应孕育丰收希望的田垄,被焚烧殆尽,化作了焦黑丑陋、张牙舞爪的巨大疤痕,在原本富庶丰腴的土地上肆意蔓延!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与战场扬起的尘土、冰冷的寒气混合成一股难闻的、压抑的毁灭气息。
就在楚军前锋营寨扎下的那个黄昏,申城最高处、那座巍峨的谯楼顶端,一面代表着周天子至高威仪、用玄色丝帛织就、上绣巨大金色玄鸟的硕大旗帜,迎着凄冷的北风,缓缓升起,猎猎狂舞!如同无声的宣战书!
正当熊通与众将伫立在高坡之上,对着巍峨坚固的申城轮廓谋划强攻或围困之计时——
“报——!!!”一声凄厉如同夜枭嘶鸣的传令声划破凝重的空气!一名浑身裹满泥尘与黑色烟痕、胯下战马口鼻喷吐着浓郁白沫的探骑,如同从地狱火焰中冲出的鬼魅,猛地从北面疾驰而来,不顾一切地冲破亲卫的阻拦,一头滚落在熊通脚下!他身上覆盖着一层黄白混杂的冰泥,脸上被冻得紫黑,汗水血水与污泥混合成可怖的纹路,唯有一双眼睛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布满血丝,如同烧红的炭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惊心动魄的喘息:
“启……启禀大王!北…北面二十里外!官道!烽燧烟尘…冲天!”他剧烈咳嗽,口角溢出混合着冰碴的唾沫血沫,“烟…烟尘之高!如同腾蛟起凤!遮天蔽日!蔽……蔽日而来啊!”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珠几乎瞪出眼眶,“……是…是周师主力!战车……无边无沿……无边无沿的战车群!!!”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其锋……锐不可当!最多……最多再有小半个时辰!!”
“主力战车群?!锋芒距此仅半个时辰?!”如冰锥刺骨,瞬间扎入在场所有楚军将领的脊椎!熊通的瞳孔在听到“无边无沿的战车群”瞬间,骤然缩如针尖!那巨大的阴影,那裹挟着毁灭力量的地平线,几乎在想象中扑面而至!多年的征战直觉告诉他,探骑口中这如同排山倒海般的烟尘意味着什么——必然是周天子直接掌控的、以镐京禁卫军为核心、辅以数国车兵的庞大主力战车集群!其突击力量绝非寻常边邑守军可比!而此时,楚军正在申邑坚城之下,主力铺开,首尾难顾!
心念电转,生死只在刹那!任何迟疑都将导致全军覆没!
“令!”熊通猛地爆发出炸雷般的吼声,音波甚至震落了头盔上的冰凌!他魁梧的身躯如同巨塔般拔高,右手狠狠拔出那把象征王权的宽刃青铜战斧,寒光划破灰暗的天空!“三军听令!前军即刻变后军!断后拒敌!全军就地!列圆镰铁壁大阵!盾甲结墙!矛戈外向!强弩居中!战车协防!违令迟滞者——斩!!”
“呜——!呜——!呜呜呜呜呜——!!!”
尖锐急促、带着凄厉金属摩擦音的号角声瞬间取代了沉重的战鼓!如同垂死挣扎时发出的尖锐信号!整个庞大的楚军队伍如同被狠狠捅了蜂巢的巨兽,在极度的惊恐和严苛的军令下爆发出骇人的速度!原本还在调整攻城姿态、如长矛般指向申邑的前锋精锐,在低级军官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奔跑!向着队伍中央收缩!原本用于攻城的矛戈长兵被慌乱又迅速地调转方向,矛尖戈刃由朝向城墙瞬间转变为对外!中军和后军也疯狂向中心聚拢!整个军队像一个受惊的河蚌,试图瞬间将柔软的蚌肉藏入坚硬的蚌壳!
精锐中的精锐,那些担负盾甲之责的悍卒们,如同狂暴的犀牛群,一边发出震天的咆哮“结——阵!”,一边疯狂地向前猛扑数步!不顾一切地将手中那沉重的巨盾狠狠砸进脚下的土地!
“咚!咚!咚!咔咔咔咔——!!”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沉雷滚动!一面!两面!三面!巨大的方盾彼此猛烈撞击,紧密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木体挤压的爆裂声!他们强壮的身体死死顶住盾牌内壁,脚跟深陷冻土,肩背肌肉如山岳般贲张!几乎是号角声尚未停歇的短暂时间里,一道远比在郢都城外更加坚实、更加密集、几乎环绕整个军阵的巨大环形盾墙——由数重巨盾组成的可怕壁垒——在申邑城下这片开阔的平原上仓促却又决绝地拔地而起!盾墙的高度甚至超过了一个壮卒的身高!盾隙之间,方才调转方向的长矛、长戈如毒刺般凶狠探出,密密麻麻的寒光如同巨鳄口中密集的獠牙!强弩手被驱赶到圆心最核心的位置,他们面色惨白却眼神疯狂,在混乱中拼命地踏张上弦!“咔吧!咔吧!”青铜机簧的声响急促刺耳!沉重的弩箭被强行扣入冰冷的弩槽!所有的战车被勒令紧靠盾墙内侧的关键节点,驭手紧握缰绳,战马紧张地打着响鼻,沉重的车身成为步兵阵型最后的依托与反击的预备力量!一个巨大无比、周身布满锐利尖刺、如同一座钢铁刺猬堡垒般的圆形防御阵势——圆镰铁壁大阵——终于在绝望与求生的意志下,在这片冰冷的平原上仓促成型!内部混乱尚未完全平复,但对外方向,是沉默如玄铁、密不透风的绝壁!是布满荆棘的死亡之环!
地平线上,那起初只是一条浓重灰线的烟尘,骤然加速!如同被无形的洪荒巨神狠狠推了一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膨胀、汹涌弥漫!如同倒悬的黑色沙海,奔腾着、咆哮着席卷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天穹之上打开的死亡之闸!大地的颤抖越来越剧烈,起初只是地面石子如同开水般弹跳,敲打着士兵脚下的青铜胫甲,发出密集的“叮叮当当”细响。转眼间,就化作连绵不断、沉重得如同苍穹坍塌、万鼓齐擂般的“轰隆隆隆——!”的恐怖闷雷!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将人的心脏死死攥紧、挤压!
终于!那蔽日的烟尘被无数尖锐的锋芒狠狠撕裂!
来了!
如同沉睡的灭世熔岩爆发!如同无尽深渊倒灌而出!无数代表着周室王权、镌刻着古老宗族图腾的驷马战车,撕裂了烟尘帷幕,露出了它们足以碾碎灵魂的狰狞全貌!
钢铁洪流! 那不是车!而是移动的青铜堡垒!庞大的车身绝非寻常制式!关键部位包裹着数层厚实的、浸油老化的坚韧生牛皮!牛皮之上,更是镶嵌着打磨锃亮、厚逾半寸、边缘被打磨出锐利弧线的大型青铜护板!护板之上,镌刻着狰狞的兽面饕餮纹,如同地狱之门上的浮雕活了过来!巨大的轮毂几乎与车身等高,轮辐粗壮如臂,轮缘边缘并非光滑,而是密布着长达三寸、如同獠牙般的青铜尖刺!轮毂转动时,寒光如同死神的吐息!
战车骁士! 车上挤满了杀气腾腾的甲士!他们头戴能将整个头颅包裹、只露出冰冷双眼的厚重青铜胄冠,盔上红缨如同凝固的血滴!手持的兵器更令人胆寒——那是专为战车冲刺而打造、长度惊人的青铜长戟和沉重的钩镶长戈,锋刃在昏暗中闪烁致命寒光!驭手位于车左,浑身筋肉虬结几乎要撑破皮甲,脸上因疯狂而扭曲,手中的鞭子如同雨点般狠狠抽打着咆哮的四匹披甲战马!马匹高大健硕,身披厚实的马铠,颈部护甲密布青铜鳞片!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车辆如同离弦之箭!
集群冲锋! 整支车队,数量之多,根本望不到尽头!形成数个庞大的、彼此紧密呼应的高速冲击集群!带着碾碎一切阻碍、毁灭前方任何生命存在的无敌信念,如同九天倾泻而下的陨石狂潮!如同决堤的亿万铁水洪流!疯狂地、毫无花巧地、带着纯粹暴力美学的极致冲撞!冲撞!大地在承受着无法想象的蹂躏!连绵不绝、仿佛永无休止的痛苦呻吟和颤抖从地底深处传来,震得圆阵中最内层的士兵牙齿格格作响!
冲击!刹那降临!
“御——楚!死战不退!”楚军盾阵中心爆发出的是超越人声极限的、混合着绝望与血勇的嘶哑狂吼!前排那如山般的盾墙,在千户长们声嘶力竭的号令下,瞬间由垂直变为一个陡峭的前倾角度!无数强壮的身躯发出爆豆般的骨节摩擦声,将重心死死压在前方,将整个身体的力量轰然倾注到盾牌之上!如同一道钢铁堤坝,决然地竖立于这滔天死亡洪流的正面!
“砰——!!!!!砰!!轰隆隆——!!!”
最激烈、最疯狂、最惨绝人寰的第一波碰撞,在千分之一息的瞬间爆发!
声浪!刺穿灵魂!
那声音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是无数雷霆在脚下、在头顶、在耳膜深处同时炸开!是千万面青铜巨锣被无形的巨锤同时砸碎!是无数巨树被拦腰撞断!是地狱熔炉倾倒的巨响!
视觉!地狱之景!
最前端、速度最快、冲击力最恐怖的王师重型突击战车,如同从九天砸落的燃烧陨星,以超越人力极限的狂暴动能,狠狠撞上楚军最前沿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巨盾之墙!
恐怖的景象发生了!
坚韧的牛皮和厚实的巨盾木体,在周师特制重型冲车的碾压冲击下,如同朽木枯草般脆弱地变形、扭曲、撕裂!沉重的盾牌连同其后死死顶住的楚卒,如同被巨人狠狠踢中的皮球,猛地向后、向内凹陷、塌陷!骨骼碎裂的声音比盾木爆裂的声音更为惊悚!“噗嗤!”冲击力下,巨盾后面的楚卒虎口瞬间炸裂,鲜血喷溅!巨大的力量沿着盾身、手臂、肩胛骨,如同毒蛇般钻入体内,臂骨、胸骨如同枯枝般脆生生折断!最前排的壮士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秆,瞬间倒下一大片,口鼻狂喷鲜血,瞬间毙命!
然而这只是开始!紧随其后冲来的重型战车,毫不留情地踏过被撞得扭曲解体的前方战车残骸、战马的血肉碎骨,以及倒毙楚卒的躯体,带着更强大的惯性,以更高的速度,持续不断地疯狂撞击、碾压!
楚军巨大的圆镰铁壁之阵,此刻变成了一个无比血腥、持续高速运转的死亡磨盘!
楚军的抵抗!如同绝境困兽! 外层盾墙被撞击得不断剧烈内凹、变形,如同被重锤反复砸击的铜锣!盾后的楚卒如同暴风雨中搏击的礁石,用身体和破碎的意志死死顶住!许多人胸口剧痛,耳鼻溢血,却仍死死咬住牙关,将长矛长戈从变形的盾隙中疯狂刺出!长矛戈尖撕裂厚实的马腹,洞穿战马跳动的心脏!穿透车厢上避无可避的甲士厚实的青铜胸甲!肌肉被撕裂的闷响,骨骼被折断的脆响,生命最后的短促惨嚎,混合着金属剧烈摩擦的火星与刺鼻的血腥气,构成这片血肉磨坊最残酷的乐章!
强弩怒射!覆盖死亡! 内层圆心处,强弩手们眼神充血,如同疯魔!弩机踏张弦声“喀吧喀吧”连成一片,冰冷的弩矢被疯狂地射向天空!如同遮天蔽日的死亡铁蝗!抛射!密集!凶狠!狠狠地扎向稍后一点距离、正在准备第二波冲击或迂回包抄的战车队列!“噗噗噗噗噗!”箭矢贯入皮甲、扎透马匹、刺入甲士面门的闷响不绝于耳!无数周师的驭手和甲士被射成了刺猬般倒下!无主的战马拖着翻倒的车厢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碾死无数躲避不及的步卒!
战车搏杀!金属的咆哮! 侧翼负责协防的楚军战车,虽不及周师精良,但在盾墙的依托下也爆发出决死的凶悍!驭手驾驭战马,利用车身重量的优势狠撞靠近的周师轻车;车右的甲士拼死挥动长戈,勾取对方驭手或甲士!青铜兵器碰撞声、车轮猛烈撞击声、战马垂死哀鸣声,响彻云霄!
然而!周师王师主力战车的突击威力,重甲集群冲锋的恐怖力量,远超熊通和所有楚军将领最坏的预料!那以宗周禁卫为核心的庞大集群,冲击如同重锤连绵不绝!力量如同海啸一波强过一波!
楚军的圆阵承受着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压力!巨大的撞击声连绵不断,如同山岳在崩塌!部分外围盾牌在经历了数十次猛烈的、集中的、连续不断的重撞后,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喀嚓——!轰隆——!”
左翼!一道巨大的裂痕被数辆集中冲击的周师重型冲车硬生生撕开!其中一辆战车在巨大的惯性和撞击力下,前轮轴彻底断裂,轮毂带着沉重的车身侧翻,如同攻城锤般狠狠砸塌了一段相互支撑的盾墙!“哗啦啦!”数面相连的巨盾如同被爆破般飞散开去!沉重盾体砸倒了后面的楚卒!防御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杀进去!杀光蛮楚!”尖锐的嘶吼声从缺口外传来!如同铁罐般严密结阵的周师步卒,在战车撕开缺口的刹那,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咆哮着涌入!他们身披精良的筒袖玄甲,手中挥舞着加长加重的、最适合步战劈砍的厚重青铜钺和阔剑!雪亮的锋刃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劈落!
“噗嗤!噗嗤!啊——!”猝不及防的楚卒如割草般成片倒下!鲜血如同暴雨泼洒!缺口迅速扩大!内部的楚军弩手和矛戈手在仓促间与冲入的周师“虎贲”白刃相接,惨烈的肉搏瞬间爆发!楚军仓促组织的防线如同薄冰般碎裂,缺口越撕越大!周师后续步卒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群,持续涌入!
“噗!”一声轻响却格外沉重!熊通站在中央最高指挥戎车的高台上,他清晰地看见左翼军旗下,一位自己颇为倚重的干将的头颅被一把沉重的青铜钺凌空劈飞!热血喷洒如同泉涌,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浓烟冲天!混杂着刺鼻的血腥、烧焦的皮肉、以及碎裂的木屑尘土,令人窒息!哀嚎声、金属碰撞声、濒死惨叫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的交响乐!
“大王!左翼——已溃!我军伤亡……伤亡惨重!周师步卒还在源源不断压上!”一名满身浴血、甲胄破碎、头盔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的将军,跌跌撞撞冲破混战人群,浑身浴血如同血泉中捞出,扑倒在戎车之下!他身上插着几支折断的羽箭,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左肩斜劈到右肋,皮甲翻开,血肉模糊!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快……快撑不住了!王!撤……撤吧!保我楚之元气啊!!”话音刚落,一口暗红的血块从他口中涌出,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无力地瘫倒,气绝身亡!
熊通矗立于高处,如同一尊青铜塑像。他的指关节因过度紧握车轼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指缝已被粗糙的青铜棱角勒破,鲜血顺着车辕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战车地板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转瞬即逝的血花。他牙关紧咬,颌骨如同坚硬的岩石般死死咬合在一起,几乎能听见自己牙床被力量压迫发出的摩擦声!赤红的双目中,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那是极度的不甘与凶暴愤怒!如同被困在囚笼中的暴龙!汉北的沃土!周室的锁钥!仿佛唾手可得!今日却……
突然!一支流矢“嗖”的一声,带着凄厉的破空音,从他耳边擦过!冰冷的劲风激得他鬓角白发猛地一飘!
巨大的耻辱感混合着冰冷的现实如同冰山倒灌入沸腾的血脉!失败的寒意终于彻底压倒疯狂的征服欲,顺着他的脊椎瞬间蔓延全身,冻结了他的满腔怒火。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只有战场上的惨烈之声如同背景音持续冲击着耳膜!良久,一个仿佛带着生铁锈腥味的、冰冷到骨子里的、如同金铁交击般沙哑的字眼,终于从他紧咬的牙缝里,沉重无比地挤了出来:
“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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