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剑底乾坤(2/2)
这个字如同一声赦令,却也如同一声丧钟!
“铛——铛——铛——铛——!!!”与先前号角完全不同的、代表着撤退的刺耳金属铜钲声,急促而绝望地敲响了!那尖锐凄厉的声响瞬间撕裂了战场上所有其他的噪音!穿透了惨号和厮杀!
命令传下,楚军如同崩散的蚁群,仅存的最后秩序在死亡威胁下被彻底抛弃。他们艰难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圆阵队形,相互掩护着、拖拽着伤兵、丢弃着沉重的器械,在周师战车与步卒如潮水般的箭矢追击和残酷的衔尾砍杀下,一步一步、步履蹒跚地、踉踉跄跄地向着汉水的方向败退而去。
来时充满锐气与雄心、铺满刀矛寒光的路,此刻只余下满目疮痍!宽阔焦黑的田亩、被战车碾压得稀烂的道路、堆叠层叠的楚卒尸体、丢弃的破损旌旗甲仗……被无数军靴践踏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血腥恶臭的污秽痕迹,在冬日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泥泞污血混杂的暗褐色光泽,如同巨大丑陋的伤疤,蜿蜒着伸向冰冷的汉水。悲凉!沉寂!无言!唯有风中隐隐传来的周师得胜的号角和王师玄鸟大旗招展的猎猎之声,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每一个败退楚卒的脸上、心上。
汉水冰冷的浊浪裹挟着楚军残兵的断矛、污甲、以及未曾冷却的凝血,冲刷着南岸的滩涂。每一次浪涌都仿佛裹挟着北方平原传来的嘲讽与肃杀之气。这股寒流不仅浸透了将士的筋骨,更渗入了郢都那座深宫大殿的每一道石缝。青铜兽首衔环油灯在殿柱的阴影间跳跃,吐出幽微的光芒,将巨大的兽形轮廓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与沉重的帷幔之上,如同蛰伏窥伺的魔物。殿堂里弥漫着上好沉水香的气息,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北向挫败”、“王师锋芒如雷霆”、“当息兵养民”、“退守江汉自保为重”……重臣们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在铺陈着楚国先祖征战地图的巨幅帛画下悄然滑行、交织,钻进熊通的耳膜。
“够了!”一声低沉的断喝,陡然撕裂了沉闷的粘稠空气。熊通猛地从巨大的、象征着征伐意志的王榻上立起!他赤足踏过冰冷的地砖,宽大的玄色王袍下摆带起一股凛冽的风。他径直走向那幅巨大的地图前,沉重的手指带着千钧力道,“啪”地一声,狠狠戳在江汉平原西部一块异常醒目的区域——权国!那标记如同滴落在楚国舆图上的一块凝固的血污!青铜灯盏的火苗被这骤起的杀气激得猛地一跳,在他如同刀劈斧凿的脸上投下剧烈晃动的、明暗不定的阴影。
“诸位先王!”熊通的声音如同铁锤凿岩,缓慢、低沉,却字字带着崩山裂石的重量,砸向朝堂每一个角落,“开疆拓土于荆山莽林之中,穷毕生之力,兵锋所指,莫不披靡!何以区区权国,弹丸之地,竟阻楚数代!厉王先兄,承大父之勇,身先士卒,耗尽我楚多少荆襄健儿?为何其城濠仍旧固若金汤?”他霍然转身,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扫过每一张仓皇低下的面孔!“为何?!”那声音陡然拔高,蕴含着雷霆般的暴怒,“皆因权有磐石之志!扼我西进之路,掣肘我江汉咽喉!数十年来,权国已成我楚国眼中之钉!喉中之刺!不拔之,何以慰大父先兄之英灵于九泉?不拔之,何以震慑那些觊觎我楚的江汉蝇狗?不拔之——”他猛地踏前一步,宽大的手掌骤然攥紧成拳,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虬结的筋肉在袍袖下贲张,“又何以告天地神明——我大楚雄师之锋锐!唯我熊通,方能重铸!”字字如金铁,铿锵落地,砸碎了殿堂里所有怯懦的呓语!群臣面如土色,再无半丝杂音。这一刻,熊通的意志如同刚出冰渊的太古寒锋,冰冷,坚硬,携带着斩断一切阻碍的决绝!西进!用鲜血洗刷耻辱!
早春的湿暖裹挟着南方特有的泥土与草木萌发的芬芳,悄然取代了战鼓擂响的肃杀。但这一次,南楚大地弥漫的并非春日的慵懒,而是更加粘稠、更加深沉、更加精准的战争气息。
西征的大军,军容不见北征时的旌旗蔽空、气势磅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森严!每一面战旗都被小心收紧;甲片碰撞、车轮滚动的声音刻意压低;就连战马的嘶鸣也被驭手牢牢约束。这支如同黑色河流般涌动的军队,沉默得如同奔赴丧仪的队伍。披甲执锐的步卒步履沉凝如石,肩扛着巨大的盾牌与精磨的长戈;背负着蹶张硬弩的射手眼神锐利如鹰,在行军队列的间隙中无声潜行;轮毂裹着厚厚生牛皮的轻便“軘车”穿梭其间,扬起一路湿润的黄尘泥泞。没有喧嚣,没有杂沓,唯有无数沉重的脚步踏过湿润土地发出的一种低沉压抑的、仿佛大地自身脉搏涌动的“隆隆”闷响!这声音,如同巨兽在密林深处压抑的低吼!目的地明确而致命——权!
然而,当楚军前锋终于透过江汉平原西南边缘的薄雾,窥见那座盘踞在通往巴蜀水道要冲的城邑时,所有的轻蔑之心瞬间冰消瓦解!
权城!历三代权王不惜民力、苦心孤诣营造出的要塞!它背倚莽莽荆山南向的一支险峻余脉,峰峦陡峭,巨岩嶙峋如犬牙交错,天然形成数道环护屏障。前临的敖水,并非宽广大河,但其水流湍急似箭,漩涡暗生,河床多为坚硬岩石,水下乱石密布如同潜藏的刀丛!天险自成!
其城墙!高!厚!固!
三层重城! 权国依山势筑有三道城墙!外城依敖水而建,高度逾两丈!其基座深入岩基,全部采用从山中开凿的巨大条石垒砌,缝隙以蒸煮过的糯米汁混合泥灰、米浆浇灌,硬逾坚铁!中城则凭借半山腰一片突出的巨型花岗岩平台而建,高度近三丈!夯土为芯,外覆烧制坚硬的青砖,青砖表面打磨光滑如镜,极难攀附!最内层的内城则占据了后山的最高峰顶,只有一条极其险峻、设有多重闸门关卡的“天梯”相连!三城层层递进,互为犄角!
耻辱烙印! 靠近外城基处,那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色城砖表面,赫然残留着密集而深刻的白色凿痕、火烧留下的顽固黑印,以及大片大片无法磨去的、如同泼墨般的暗褐污渍!那分明是数十年来楚军无数次猛攻留下的印记!是厉王熊眴当年亲率精锐、堆尸盈野也未能突破的见证!那些痕迹如同刻印在楚国历代君王脸上的耻辱烙印,无言诉说着权国的坚韧!此刻,这些印记在春日微薄的光线下,森然刺目!
权城之上,守备森严!城垛口人影穿梭,比平日多出数倍!巨大的滚木礌石沿着女墙堆叠如连绵小丘;一根根粗壮如梁、尖端削尖并钉满倒钩铁刺的巨型“夜叉擂”,沉重地搁置在特制的木架之上!守城主将季敖,一名须发已近雪白的老将,其腰杆依旧挺直如松,身上的陈旧皮甲浸染过太多敌血,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冰冷的幽光。他立于外城箭楼最高处,那双阅尽风霜的眼眸警惕如鹰隼,锐利的目光穿透薄雾,冷冷扫视着城外远处楚军营寨扎营的细微动静,手指不时在冰凉的垛口箭痕上缓缓摩挲。城头角楼上,“权”字大旗迎着料峭山风猎猎作响,透着一股数代血战凝成的、不屈不挠的肃杀之气。
“强攻硬取……”熊通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顶端,手指死死攥住粗糙原木搭建的栏杆,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缠绕。他的目光反复扫过那三道如巨蟒盘踞山岭、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城墙防御线,最终落在外城基座旁那条湍急奔腾、浑浊发黄的敖水之上。“水……”
早春时节,南方雨水充沛。上游山林间的冬雪消融,混合着连续数日的春雨,敖水水位猛涨!浑浊的激流裹挟着山中冲刷下的巨大枯木、碎石沙土,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疯狂冲击着权城外城的巨大条石基座!浪花飞溅!
熊通的眼神骤然凝固!一个近乎癫狂、却又蕴含着致命杀机的念头如同闪电划破他心头的阴霾!冰冷刺骨的光芒在他深沉的瞳孔中骤然亮起,如同冰河乍裂!
“水!权人恃水为固?孤便以此水,毁其根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语速却快如连珠,“传令!全军后撤五里扎营!遍插旌旗,日夜燃灶烟不绝!制造佯退假象!务必令权人松懈!”紧接着,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钉向身侧最亲信的工师将领,大手死死按住地图上敖水上游一处山势陡然束紧的狭窄水道,“你!亲率军中善水者两千!持精铁工具!即刻起,秘密开山!凿石!于此处!筑坝!!必须赶在……下一场暴雨来临之前!”最后几个字,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森然寒气,“大坝成时,便是破城之期!”
一场悄无声息却关乎生死的角逐在阴暗的雨幕中拉开。
楚军主力营寨炊烟袅袅,旌旗虽显稀疏却依旧招展,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准备长期围困的“疲态”。暗地里,两千名筋骨强壮、常年在水边长大的精壮楚卒,分成日夜两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敖水上游的崇山密林深处。
“嘿哟——嚓!嘿哟——嚓!”沉重的号子在密不透风的巨大藤蔓和参天古树的遮盖下,如同地底深处的喘息,低沉而压抑。雨水早已将山石泡得湿透,岩壁滑腻无比,每一步都如同在覆满苔藓的刀刃上行走。巨大的山岩被铜钎撬松,用粗大坚韧的老藤捆绑固定,再由数百条强壮的臂膀合力拉动绳索、依靠原木滚轴滑下山坡,拖向指定地点。浑浊泥水深可及腰,每走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脚底被尖锐的砾石划破,鲜血刚一渗出便与泥水混为一体。
筑坝地点选得极为刁钻:两山夹峙,河道陡然收窄!工程隐秘而疯狂!一座用巨木扎成的坚固底笼被沉入河床,无数砍伐下来的粗壮原木、开凿的巨大石块,乃至填满泥土碎石和树枝的巨大草袋,被疯狂地、一层层地垒砌上去!大坝在湍急的流水冲击下艰难地增高、加厚!楚卒在水中如蚁群般劳作,冰冷的激流无数次将人冲倒卷走,尸体被漩涡吞噬无踪!然而后继者毫无惧色,踏着同袍的血肉继续填埋!巨大的竹管被紧急从后方调运过来,利用山势坡度,秘密开凿引流沟渠,将一部分暴涨的河水引向早已荒废的故道下游。数日后,一座用生命和意志堆砌的“土石长龙”,终于在雨水的疯狂浇灌中初步成型!它横亘在狭谷水道中央,贪婪地吸纳着、积攒着上游咆哮而至的狂猛水势!堤坝后面蓄积的洪水颜色越来越深,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恶魔!漩涡无声地旋转,蕴含着毁灭一切的恐怖力量!
上游的大雨,终于在某个沉重得让人窒息的黄昏暂歇。但浓重的乌云依旧低低压在权城上空,如同灌满黑水的口袋,随时可能再次倾覆!山雨欲来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被雨水浸透的敖水,水位已经逼近了堤坝边缘,浑浊的浪头不断冲击着堤岸,水位线在缓慢而危险地上涨。权城之上,守军见数日来楚军“毫无动作”,只道楚人畏其坚城,主将季敖紧锁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轮值的士卒也显露出几分连日高度紧张后的疲惫之态。
“就是此刻!决堤!”一个因压抑太久而变得沙哑撕裂到极致的咆哮,穿透了雨幕初歇后密林中令人窒息的死寂!是熊通的声音!
河床上游山坳深处,如同来自地狱的号令!
“轰隆——哗啦啦啦——!!!!!”
一阵沉闷如万座山峰同时塌陷般的巨响从大坝核心底部猛然爆发!如同地龙翻身!山体为之震颤!最后几根支撑着坝体的巨木被利斧劈断!堤坝核心被暴力掘穿!
万顷浊流!积郁了多日无边愤怒的恐怖洪流,如同被禁锢万载的混沌恶龙轰然挣脱了锁链!挟裹着山体崩裂冲刷下的千钧巨石、连根拔起的巨木!化作一道高达数十丈的、毁灭一切的灭世狂澜!从高处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绝望气势,轰然扑向权城最脆弱的东南外墙!
真正的山崩地裂!
巨浪裹挟的巨石巨木如同天罚的神锤,狠狠撞在权城外城的坚固条石基座上!石屑飞溅!那傲立了百年的、坚若铁石的岩体在毁灭性的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崩裂声!饱浸雨水的墙体缝隙被无法抗拒的恐怖水压瞬间渗透、冲垮!
“轰——!!咔啦啦——!!!”
震天动地的巨响中!权城外城东南角,一大片被洪水浸泡松动了内部夯土的外层条石墙体,如同被巨神剥开了外甲,在毁灭性的巨浪冲击和内部水压的双重摧残下,肉眼可见地发生可怕的倾斜!然后——如同醉酒巨人般轰然向内坍塌下去!洪水找到了宣泄的巨口!裹挟着巨石泥沙,如同决堤之海涌入城内!滔天白浪!
“城塌啦!!!楚人放水!水灌进来啦——!!”绝望到撕心裂肺的惨嚎瞬间在墙头裂口处爆发!如同油锅滴入了冷水!守城的士兵如同蝼蚁般被滔天浊浪卷走、拍死在废墟瓦砾之上!巨大的水压甚至将部分中城的城门生生冲毁!
“天亡我权!此水……妖水也!”城头最高处,主将季敖须发戟张,目眦尽裂!他亲眼目睹那片守护了权国数十载、凝聚了历代君王心血的城墙如同酥脆的饼干般被洪水撕裂、冲垮!这打击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惨烈!一股血箭猛地从他口中喷出!他踉跄着以手中长戟拄地,才勉强站稳,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
“擂鼓!攻城!杀——!”熊通冰冷的声音如同一把无形的寒剑,狠狠刺穿了洪水的咆哮与城崩的哀鸣!巨大的战鼓如同被灌注了九幽魔神之力,“咚!咚!咚!咚!……”,沉重!狂野!如同踏破地狱的脚步声!声浪激荡得连空气都在嗡鸣!
随着这声死亡宣告,无数早已在泥浆与洪水中潜伏蓄力的楚军锐卒,如同决堤的血色怒潮,发出震裂群山的兽性狂吼!踏着洪水退去后形成的巨大城墙裂口、踏着泥泞不堪的废墟瓦砾、踏着权国守军的尸身残骸!如同赤色的死亡浪涛,从数道巨大的缺口疯狂涌入!
惨烈的巷战在每一处残垣断壁间爆发!水淹后的城池一片狼藉,街道如同浑浊的河流。楚军重甲步卒挥舞着巨斧和沉重的青铜殳,狠狠砸碎权人仓促组织起的、依托房屋巷口的水淋淋的防线!污血混合着泥水四处飞溅!长矛手结成方阵,如同推进的钢铁森林,密林般攒刺收割!轻装楚卒如同水鬼般攀上坍塌的城垣、冲上石阶,与惊慌失措、立足不稳的权国残兵白刃相搏!刀光剑影在浑浊的泥水中闪烁,每一次挥砍都带起污秽的水花与血肉残骸!内城狭窄的“天梯”上,权王亲卫血战不退,用盾牌和身体堵住陡峭的石阶,盾牌缝隙间刺出无数的矛戈,楚军死伤枕藉,攻势一度受阻!然而绝望催生的抵抗,终究难敌复仇的狂澜!
楚军士兵的怒吼混杂着权人的哀嚎,响彻云霄!一个楚军十夫长踏着堆积如山的尸体,攀上内城最后一道残破的望楼!几乎力竭的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一面早已被血、水、泥浸染得几乎看不出本色、边缘已经破烂的楚字战旗,狠狠插进了箭楼顶部被洪水冲塌了一半的梁木缝隙中!狂风呼啸,卷动这面残破的旗帜,在浓烟与夕照中,如同浴血重生的怪兽发出无声的咆哮!
熊通踏过被洪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王宫门槛,赤脚踩在稀烂滑腻、混合着尸骸与碎瓷器的泥泞中,每一步都发出“噗嗤……噗嗤……”的、带着某种粘稠气泡的挤压声。空气里的血腥、焦糊、泥腥和腐烂的气息浓烈到几乎形成固体,堵得人难以呼吸。
权国的宗庙广场,巨大的铜鼎早已倾覆,祭祀的礼器散落一地。一群权国的贵族、侥幸残存的将领以及王族子弟,被如同驱赶牲口般强行驱赶到这片满是污秽血水的空地上。楚军雪亮的戈尖密如丛林,森冷的杀气将他们死死包围、挤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失国的绝望、灭族的恐惧以及对那高台上巨影的无边憎恨!高台之上,曾供奉着权国社稷神主雕像的巨大石座,此刻,那只象征王权的青铜权杖,被一只穿着沉重战靴、沾满泥血的脚掌毫无敬畏地踏翻在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熊通高大的身影缓缓踏上这曾经供奉神明、承载着权国王权信仰的高台。污血浸染了他厚重的皮甲战裙。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片象征着权国彻底终结的修罗场,最终越过满地狼藉,投向了西方更遥远苍茫的山河——那是巴,那是蜀!
他猛地擎起那柄伴随他一路征伐、此刻刃口微卷却依旧寒光慑人的无鞘长剑!暗沉的剑身,在夕照残余的天光和周围燃烧的火光映衬下,突然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灼伤眼睛的厉芒!它兴奋地嗡鸣着!渴望着更多的疆土!更多的臣服!
“自今而后!”熊通的吼声如同亿万柄重锤同时砸落广场!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铁腥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碾碎一切反抗的意识!“此土!此城!此权国万里疆!皆为楚土!凡日月之所照!江汉之所行!西至江水之头!巴山蜀道!皆为吾大楚旌旗永镇之地!”剑锋直指高天!如同向冥冥中的神只宣告新的秩序!
“大王万岁!大楚永昌——!!!!”
楚军爆发出足以令荆山崩塌、江河倒流的咆哮!这饱含胜利、狂热、征服欲的声浪,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整个权城残破的宫阙,回荡在坍塌的城墙之间,震得瓦砾碎石簌簌下落!宣告着一个依靠铁血与利剑建立的新时代降临!高台上,那柄被踏翻在地的权国神主权杖冰冷的杖头,在他军靴无意识的重压下,“咔嚓”一声,清脆地裂开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纹痕。
权城内的硝烟尚未彻底散去,焦糊的气息与浓重的血腥混合着潮湿腐烂的味道,如同亡魂的低语萦绕在断壁残垣之间。死亡的余烬尚未冷透,新的权力构架却已像冰冷精确的机械齿轮,在血污与尸骸之上强行运转。斗缗,这位在权城血战中数次率队登城、尤其以一股猛打猛冲的悍勇而崭露头角的将军,在庆功宴的喧嚣与封赏的炽热余温中,双手接过了熊通亲笔书写的符节——那并非竹简,而是两片精雕细琢、合在一起严丝合缝的青铜虎符。
一场极其简朴却又充斥着象征意味的仪式在权城内城广场那片被刻意清理过、依旧残留着大片暗褐色水渍和焦痕的空地上举行。熊通亲自出席,面色如同深秋的寒潭。没有繁复的礼乐,没有臣下的赞颂。他大步走到曾经摆放在权国宗庙前的一根巨大的、镌刻着权国图腾与历代先王功绩的神主柱前。这根饱经岁月与战火洗礼、象征权国社稷命脉的木柱被临时竖立于此。在所有人的屏息注视下,熊通猛地拔出了腰间那柄无鞘的长剑!
剑光一闪而过!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咔嚓嚓——噗!”
沉重闷响伴随着令人心悸的木裂之声!斗缗甚至能看清那柄锋利到极致的剑刃是如何切入硬木时拉出的细微木刺!代表权国精神与祭祀传承的巨大神主木柱,在熊通沛然莫御的力量下,被硬生生劈为两段!裂口参差,如同野兽的獠牙!巨大的创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紧接着,早已准备好的楚军力士抬上一尊权国宗庙常用的、硕大的和田玉璋——王权与神权的双重象征——放置于地上。沉重的青铜战锤抡起,带着摧毁一切的蛮力狠狠砸落!
“轰!轰!轰!”三声巨响!
玉屑纷飞!温润的玉质在绝对暴力下化为毫无灵性的粉末,溅落一地!伴随着这玉碎骨裂般的毁灭之声,熊通那冷硬得不带一丝情感、如同青铜碰撞般的声音穿透全场:
“此地!自此刻起!再无权国!唯有楚地!立名为——权县!”
“喏!”楚军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应和!
在这飞舞的玉石碎屑、弥漫的杀气、以及君王亲手斩断旧日血脉的宣言中,斗缗手捧铜虎符与楚王符节,正式接任楚国第一位权尹。他身上的甲胄缝里尚嵌着攻城时的石屑,腰间佩刀的皮鞘上还粘连着未曾擦净的褐色血痂。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第一次压在了他的肩头。他看着眼前这片狼藉而沉默的土地,眼神复杂难明。
初期的治理,在楚王强大的军威与严苛法令的推行下,艰难地显出几分秩序。斗缗虽出身军旅,手段直接粗暴,但也并非全然莽夫。他采纳了帐下归顺的权国旧臣、士人彭沮的建议,从权国故地遗民中挑选识文断字、熟悉风土民情的“吏户”,奔走四方,清点田亩,统计丁口,登记造册。权城外城那被洪水冲毁的巨大缺口和部分坍塌的城墙被征发徭役紧急修补,虽不复往日雄浑,却也暂时构筑起一道防御。楚国的“郢爰”刀币开始在集市中流通,交易之声逐渐盖过了一些角落里的悲泣。楚语的呵斥在街头巷尾响起,逐渐取代权地方言。
然而,如同洪水退去后残留的深坑泥沼,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从未停息。那些被迫剃发易服、失国失地的权国旧贵族们——吕氏、郑氏、季氏……如同深埋焦土下的毒藤蔓,在阴湿与黑暗中苟延残喘,以复国的名义疯狂滋长。他们利用彭沮组织的“吏户”体系,在丈量田亩、勾稽丁口时私相授受,通过篡改簿册隐匿人口田地;在街头巷尾的茶肆陋巷,用难听的权语夹杂着暗语低语着“楚人剽悍掠地”、“毁我社稷宗庙”、“复国”、“神器有归”;他们的管家奴仆乔装改扮,如同最狡诈的信使,穿梭于权县每一处偏远的山坳村落,利用权地特有的民歌传唱、孩童游戏的方式,传递着只有他们才能解读的隐秘信号:何处可能藏匿武器粮秣,哪个豪强可用,哪个官员可拉拢……
斗缗对此并非毫无所知。他曾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对危险的嗅觉远超常人。楚王赐予的铜虎符冰冷沉重地压在他的案头。他曾一次次将符节握在手中摩挲,感受着铜质的坚硬与上面的权力纹路,目光却时常越过那冰冷的符信,投向窗外那片被他实际掌控的土地。王权的光环渐渐褪去,手掌抚过县衙那打磨光滑、刻着权国旧纹的石栏,听着那些表面恭敬的权国遗老口中“权尹英明”、“深沐王恩”的谄媚话语,一种别样的、扎根于血脉深处的权柄诱惑在他心中悄悄滋生、蔓延。权力如同剧毒,一旦品尝到凌驾于众人之上、掌控一地生死的滋味,便再难戒除。对郢都那些遥远的条令约束,对那些指手画脚的监国使者,他心头的那丝敬畏悄然被一股巨大的、名为“独占”的野火所吞噬。
在一个朔风呼啸、寒意透骨的冬夜,权县治所深处烛火摇曳不定。斗缗屏退了所有侍从。他庞大的身影被跳动的烛光放大、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案头堆满了简牍,但都被他扫到一边。一张用上好锦帛绘制、精细得多的地图在他面前摊开——这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权县全境险要的山谷、隐秘的水道、可用于屯兵的隐蔽谷仓,甚至一些隐秘山洞的位置也被标红!这是彭沮献上、经他补充完善的“底图”。
斗缗赤着上身,精壮肌肉虬结,布满大小伤疤。他赤裸的脚掌踩在冰凉的石板上,左手紧握着他视为生命的佩刀刀柄,右手手指却在地图上游移。那手指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一个个隘口、一条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上停顿、敲击。最终,停在了标记着“权县故都”的位置。
“权县……易守难攻!”他低沉的声音如同夜枭梦呓,在空寂的大堂里回荡,“三山环抱,水网密布……以此险地为基……”他猛地攥紧拳头,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炽热的光芒,“再得巴人山野健儿为援……进可直取江汉腹地!退可固守此方水土!自成一体!有何不可?!”
“轰!”一阵穿堂风猛地撞开虚掩的窗棂!强劲的冷风瞬间卷入了室内!案头几盏牛油灯烛火猛烈摇曳,“噗”的一声,一支最大的主烛被彻底吹熄!室内光线骤然一暗!只剩下墙壁上那个巨大的、扭曲的魔影,无声地舞动。
野心一旦燃起,就如同燎原之火,再无回头之路。
数日后,一个震动江汉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播开来!权县治所及与官衙相连的大仓、武库工事的大门被沉重地关上,并用原木巨石死死堵死!城头之上,那面飘扬不过一年余的“楚”字大旗被粗暴地一斧砍断旗绳!布旗如同破布般委顿在地,随即被扔入城下的污水沟,任人践踏!
一面触目惊心、非楚非权的异样旗帜,在无数震惊、恐惧、甚至带着几分疯狂希冀的目光中,被歪歪斜斜地插上了权城残破而依旧高耸的主城门楼!这旗帜由数面颜色驳杂的权国旧幡染血拼凑而成,上面一个巨大的、歪斜的“权”字触目惊心!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裹尸布!
就在这面诡异叛旗升起的同一刻!斗缗的身影出现在城楼垛口!他身披一副权国故王御库中寻得的精金鱼鳞锁子甲,手持一柄宽刃长戟,背后猩红的斗篷在狂风中如同撕裂的伤口!他居高临下,对着南方郢都的方向,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宣言:
“楚王暴虐!侵我故土!杀我宗亲!毁我社稷!更无道!苛捐重税!穷兵黩武!”他的声音洪亮如同滚雷,传遍城下聚集的军民,“此仇此恨,不共戴天!自今日始!权人复国!只奉权法!不认楚令!敢犯我疆界者!杀无赦——!!!”
“复国!复国!”城头上,那些跟随斗缗起事、被许诺封地重赏的权国旧贵族私兵和被煽动起来的亡命之徒,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嘶吼!那狂热的声浪充满了怨恨与对新秩序的渴望!
这一刻,斗缗的眼中再无半分昔日楚将的卑微,只剩下肆无忌惮的王图野望!他与脚下的土地紧紧捆绑在了一起,将曾经的恩主,当作了不共戴天的仇雠!
消息如同一道裹挟着冰霜与死气的闪电,瞬间划破荆楚初春薄雾笼罩的山林,狠狠劈进了郢都楚宫!彼时,熊通正独自一人立于荆山绝顶的“先王望天台”之上,巨大的玄色王氅在山风中翻卷如云。他俯瞰着脚下渐渐被初雪染上朦胧银白的苍莽疆土,山峦起伏如聚龙,云雾缭绕,一派江山浩渺的气象。鹰师统领疾步登上高台,跪伏于冰冷的石地,双手呈上一份染着凛冽风雪气息的帛书。那上面是安插在权县的密间用特殊药水书写的报告。
熊通接过帛书。初雪微凉的雪花落在他宽厚的肩头,转瞬化为细小的水珠。他展开帛书,目光扫过。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一丝波澜。那张被山风吹拂得如同青铜铸就的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任何一丝惊讶或者愤怒的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一点一点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凝冰!如同万古不化的深寒渊薮!冰冷的寒意从他身上无声地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山顶的寒风。
良久。他只是用两根粗粝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将那份传递着背叛信息的帛书,一点点地、揉捏进宽大如磐石的掌心之中!坚硬的帛布不堪其力,发出如同筋骨断裂般的细微呻吟。
“负主之豺,”熊通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沉平缓得如同山石从万仞高崖上缓慢滚落,“终究难耐山林。” 他顿了顿,眼神越过鹰师统领的头顶,投向远方风雪弥漫中权县的方向,那目光如同穿透了千山万水,“当以……铁笼囚之!以血,饲其爪牙!” 最后几个字落下,如同掷地有声的铁钉!没有震怒,唯有森然的杀伐决断。
楚王熊通的怒火无需咆哮,行动便是雷霆!
他的精锐部队——由中军精锐“申息之师”和“陈蔡劲旅”组成的两万战卒,在君王冰冷的意志驱动下,没有片刻的拖延!甚至连集结的号角都被刻意压制!大军像一股沉默的黑色铁流,沿着通往权县的驿道昼夜狂奔!人衔枚,马裹蹄,辎重车辙包裹厚草!旌旗被紧紧卷收!斥候飞驰绝迹!如同一支由死亡与寂静组成的幽灵军团,以惊人的效率,裹挟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如同泰山压顶般直扑权县!
当这支森然铁军如同天降神兵般将权县城郭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断绝了所有水道、山路联系时,权县的叛军甚至许多尚未从大梦初醒!
权城再次陷入重围!但这不再是灭国时那惊涛骇浪般的正面强攻,而是一场冰冷、缜密、效率奇高、绝不容许丝毫意外发生的囚笼绞杀!
楚军的围城部署展现出可怕的冷静与耐心:
绝水断粮! 所有通往城内的水道,尽被楚军工兵在上游掘开岔路引走,或直接用巨石淤泥堵塞源流。城周边所有乡村,不论亲楚亲权,一律强行清空驱离,所有粮食无论青苗窖藏尽数焚毁或征入楚营。
壁垒如铁桶! 环绕权城外城废墟,楚军依托地势,快速构建起三道相互呼应的环形土石壁垒!壁垒之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强弓劲弩居高临下,如同嗜血的毒蛛,日夜监视着城内任何一处可能出现的出口!巨大的床弩也被架设在高地,对准城楼和可能的集结点。
地底杀机! 最致命的是一支工兵队伍在夜幕掩护下,从远离城门的僻静处起头,分多路向城内挖掘密道!工具是特制的短柄精铁锄钎,挖掘声被埋入土中的铜铃震动掩盖。挖出的泥土巧妙填埋于外围壁垒之下。
绝户断援! 所有通向深山、可能有巴蜀方向接应的小道,皆被楚军设伏兵层层封锁,斥候往来不断,杜绝任何一丝内外勾连的可能。
熊通本人甚至未曾亲临前线最喧嚣的围城战事。一道极其冷酷但直指核心的王命以最快速度从郢都直抵前线中军大帐:
“斩斗缗首级、献于阵前者,赐采邑三百户,擢升车骑将军!取其部将首级者,依位次擢升,赐田宅金帛!凡附逆者,尽诛其族!”
重赏之下,必有死士!楚军将官们望向那座孤城,眼神如同看到猎物的饿狼,充满了对功名与杀戮的渴望!
困兽犹斗!斗缗凭借权城复杂的地形和囤积的粮草军械,初期负隅顽抗。叛军依托内城狭窄的天梯和复杂街巷,用沸油、滚木、毒箭阻挡楚军的蚁附攻势,甚至数次击退小股楚军的试探性突袭。双方在城头巷尾反复拉锯厮杀,楚军付出了不小代价,但权县叛军的有生力量也在持续消耗,尤其是精锐的叛军骨干在战斗中折损严重,军心动摇日益加剧。
然而,楚军最致命的一击,并非来自地表!
围城第十日夜!暴雨如注!密集的雨声完美掩盖了地底的致命动静!
楚军三条密道同时掘通内城官衙周边!一条通向监牢,一条直抵大仓,第三条!则精准地挖到了戒备森严的县衙大堂地下!
“轰隆!”沉闷的巨响在雷雨声中几不可闻!内城官衙深处、斗缗用来议事的大堂地面骤然向下塌陷!烟尘混合着雨水冲天而起!早已等待在地道口的楚军重装锐卒,口中衔刃,身覆重甲,如同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恶鬼,轰然跃出!瞬间与惊慌失措的侍卫拼杀成一团!同时,城内几个早已被策反、被亲眷性命胁迫的守门吏卒猛地打开了通向大仓的侧门!等候在门外的楚军如同洪流般涌入!大仓火起!浓烟与火光在暴雨中撕开夜幕!整个内城指挥体系陷入彻底混乱!杀戮与火光在官衙重地彻底爆发!迅疾!惨烈!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斗缗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退至官衙最深处的祠堂固守!这里只有一道厚重的大门和几条狭窄通道。楚军如狼似虎的士兵已将祠堂团团包围,巨大的撞木正“咚!咚!”地冲击着厚重的木门!火光、雨水、浓烟、血光交织在一起!
斗缗背靠着祠堂冰冷的、供奉过权国列祖列宗的粗大石柱,甲胄碎裂多处,手中的阔剑刃口已经卷曲翻折,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泊泊淌着鲜血,在身下石板上积成一汪血泊。跟随他冲入祠堂的亲卫只剩下最后两人,也已是强弩之末,靠着墙壁喘息,眼神涣散。
沉重的大门在最后一次撞击中轰然向内倒下!木屑横飞!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浓烟猛地灌入!火光中,楚军精锐步卒结成的铁壁般盾阵,踏着倒下的门板,一步!一步!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沉默而坚定地向他压过来!盾隙间无数森寒的长矛寒芒如同毒蛇探首!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斗缗的心脏!他的眼中再无半分霸气,只剩下困兽末路的疯狂!他猛地举剑,还想做最后的咆哮!
就在这一刹那!一面沉重的楚国大盾借着冲锋的势头猛地向前一撞!撞开了那两名亲卫的拦截!盾阵微开!一根长度惊人的锋利长戈!带着刺骨寒光和无匹的劲风!如同划过夜空的死亡闪电!精准无比地、带着千斤巨力!从盾牌间那刚刚裂开的缝隙中猛贯而出!
“噗哧——!!”
没有一丝阻碍!锋利的青铜戈刃如同切过朽革!瞬间贯穿了斗缗胸腹间那层精金的、代表着他野望的鱼鳞锁甲!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猛撞!“咣当!”一声重重砸在他背靠的冰凉石柱之上!滚热的鲜血如同开闸般,猛地从他口鼻、胸腹破裂处喷溅而出!糊满了身后古老的权国图腾!
斗缗魁梧如山的身躯剧烈地痉挛颤抖了一下!狂野的眼神骤然凝固,如同烧红的铁块猛地被丢入冰水!随即迅速涣散、黯淡、空洞!他握着剑柄的手徒劳地向上抬了抬,似乎想指向谁,喉咙里“嗬嗬”作响,血沫不断涌出,堵住了所有未尽的野心与诅咒。最终,那曾经燃烧着贪欲与反叛烈焰的双眸,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身体沿着光滑冰冷的石柱,缓缓滑落在地,留下一道刺目惊心的黏稠血痕!
楚军士兵面无表情地上前,拔出长戈。另一名士兵则利落地抽出腰间佩剑,抓住斗缗还带着一丝余温的头颅发髻,用力一割!鲜血激射!那颗仍带着惊恐与不甘的头颅被装入特制的木函,仿佛处理一件无足轻重的战利品。地上的尸身很快被拖走,丢弃在门外燃烧的火堆旁,和其他尸体一起烧成焦炭。
叛首授首,权城内外弥漫的血腥味混杂着尸体烧焦的恶臭,塞满了每一个权县人的口鼻肺腑。熊通的第二道谕令比寒风更快:
“权县其民!世沐伪权之恩!习其恶俗!乃养豺之伥,通贼之基!其根不清,其祸不绝!尽迁其族!往置南荒——那处!”
这是对整个权县旧族、无论贵贱平民最彻底的清除与放逐!
寒冬腊月,雪虐风饕!暴雪如鹅毛般翻卷狂舞,抽打在人的脸上如同刀割冰刺。权县曾经的核心区域,所有幸存的人口——无论你是曾富甲一方的吕姓豪族,还是默默无闻的山野樵夫——被强行从残存的屋舍、地窖、乃至山林洞穴中搜捕驱赶而出。哭声、咒骂声、婴儿冻僵后的微弱啼哭声在呼啸的狂风中破碎扭曲!在楚军冰冷的戈矛和皮鞭催促下,如同驱赶牲畜般,拖家带口,踏上那条通往南方荒野绝地的死亡流徙之路!
蜿蜒数里的人迹在风雪封冻的驿道上拖出一道灰黑色的、缓慢移动的长龙。他们背负着可怜的一点薄财,搀扶着老的,拖拽着小的。老人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路边的雪窝里,转瞬就被风雪覆盖,再无生息,无人敢多看一眼。孩童冻得小脸乌青,哭声都发不出来。沿途设卡盘查的楚军冷漠地看着,像是在清点一群即将送入屠场的牲口。后方远处,新点燃的楚军烽燧如同血红的眼睛,监视着这片被彻底剥夺了一切希望的土地。
南方,数百里外。
一座扼守荆湖南北水陆咽喉的险要隘口——“那处”。新任的楚国贵族、以严酷冷硬着称的将领阎敖,身披厚重的熊皮大氅,正立于隘口新建哨塔的最高点,冷冷地俯视着下方蜿蜒而来、如同蝼蚁般蠕动的迁徙人群。他的脸色在漫天风雪中如同冰雪雕刻,没有丝毫动容。崭新的楚军营寨在险要地势上拔地而起,巨石堆砌的哨楼比权县城墙的望楼更高更尖,如同一柄柄指向天空的血色匕首,在漫天飞雪中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刺骨寒意。那处新城的壁垒棱角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泛着铁青色的冷光,如同一条冬眠巨蟒盘踞时所露出的鳞片,预示着对这群流徙者永不放松的铁腕统治。
鹅毛大雪依旧无声无息地落下,一层层覆盖着道路、田野、山峦,也试图掩盖大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所有阴谋、背叛、野心与杀戮的印记。但在千里之外的郢都楚国王廷深处,熊通正缓缓摊开一幅更加广袤、绘着遥远山河的羊皮舆图。
一滴浓稠的墨汁,如同刚刚凝固的血珠,从他手中的紫毫笔锋滴落。熊通的目光冰冷幽邃,手指蘸着这深浓如血的墨汁,不紧不慢地,从舆图上刚刚被特意浓墨涂黑、标记着“权县”字样的那个点上滑过,停驻在另一处尚未标记的、描绘着更为险峻的山川大河之间。
那柄曾染尽血污、饱饮叛将之血的无鞘长剑,此刻正静静横置在巨大舆图的旁侧案几上。跳跃的青铜灯焰将剑锋拉出一道长长的、诡谲扭曲的影子,如毒蛇般无声地延伸,盘绕向未知的远方。仿佛昭示着永不蛰伏的兵戈铁血,正悄然滑过旧的伤口,无声地指向了下一片等待着征服或是毁灭的山河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