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鼓裂危城(1/2)

初秋时节荆楚大地的风,已携了三分刺骨的寒意。雨是在黄昏时落下的,起初不过是疏疏几点,继而越来越密,终成一片倒灌的天河之水,粗暴地捶打着这座被称为丹阳的楚国都城。宫室巨大的瓦顶上,雨水汇聚成浑浊的湍流,从飞檐猛兽的兽首口中狂涌而出,砸在下方冰冷的阶石上,碎成无数混着暗色泥点的水花。

先君熊渠安静地躺在宫室中央华贵的梓木棺柩中,面容经过秘药的涂抹,在巨大青铜灯树摇曳的光影里,显出一种超离尘世的僵硬的平和。缭绕的烟气带着松枝和苦涩草药的混合气息,弥漫在宫室内外,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的玄色帷幄垂落,隔绝了外间凄风苦雨的大部分声响,却在无形中将这份死寂挤压得更加粘稠窒息。殿外的风雨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这小小的丹阳彻底揉碎在天地倾覆的巨掌中。

殿外宫道,一人影踉跄着冲来。来人浑身湿透,玄色深衣紧贴在单薄的身躯上,雨水顺着他散乱的发髻成股流下,在布满污泥的苍白脸颊上冲刷出道道沟壑。他直冲入殿门的阴影中,猛地刹住脚步,如同离了水的鱼,胸腔剧烈起伏,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只发出断断续续的、近乎窒息的嗬嗬声。冰冷的雨水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已将他肺腑内的热气挤压殆尽。他扑倒在光滑却冰冷刺骨的地砖上,沾了泥泞的手胡乱地向前伸出,试图抓住前方那高高玉阶的一角。

玉阶上,熊挚红背对着众人,身影挺直得如同一柄孤独的长戈。他正面向殿门,凝视着殿外那一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暴风雨,似乎要将这无边的黑暗刺穿。先君的灵柩就在身后几步之遥,浓郁的药味和沉水香的烟霭包裹着他。作为长兄毋康早夭后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他身上那件崭新的、象征楚君继任的玄端缁衪,一丝不苟,繁复的云纹在昏暗的宫灯光晕里流动着细微的幽光。然而这庄重的华服此刻却像一层坚冰覆盖着他,将他与殿中低声啜泣的守灵宫人、殿外惊天动地的风雨、乃至脚边伏地者的恐惧,都隔绝开来。

听到身后突然闯入的动静,熊挚红眉头微微一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缓缓转过身。他目光沉静,并未立刻落在那几乎瘫软的来人身上,而是扫过那些因意外而屏息止泪、如同被无形绳索提起的木偶般的宫人婢女,最终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审视的威仪,缓缓垂落视线。

“何事…如此惶急?”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在死水般的灵堂内显得异常清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新君初生的硬度,“先君寝灵之所,岂容喧哗惊扰?”

伏在地上的信使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中。他挣扎着仰起头,脖颈的筋络因用力而凸起,泥水混合着汗水从他扭曲的脸上滑落,砸在地砖上。他嘴唇哆嗦着,喉咙深处又挤出几声破碎不成调的声音,才终于爆发出凄厉的哭喊:

“君……君上!……危……危……”

话已无法成句,绝望的嘶喊冲口而出,那双手臂陡然迸发出不合常理的巨力,支撑着上身离地而起,整个僵直的身体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力向后拉扯、绷紧。他甚至无法再吐出完整的语句,只能爆发出绝望的嘶吼,同时拼命将两只泥污的手掌高高举向熊挚红,竭力张开十指——

一双断口粗糙、带着乌黑凝固血迹的青铜甲片残片,赫然躺在泥水和断掌之中!那是护腕的部分,上面深深刻着一个狰狞张扬的虎纹图腾。

只此一瞥,那熟悉得令人窒息的猛虎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熊挚红猝然紧缩的瞳孔上!是他的卫队!

殿内凝固的死寂瞬间粉碎!

“甲胄……”有人失控地尖叫出声,旋即又被自己发出的恐惧堵住了喉咙。

轰隆!

一声几乎撕裂整个宫室的霹雳炸响!

雪白炽亮的闪电在同一刹那穿透云层,强行楔入深邃的殿门,无情地照亮了熊挚红那张骤然褪尽血色、失去所有新君威仪的面孔!惨白的光笼罩着他惊愕欲绝的表情,以及那失去焦点、剧烈收缩的瞳仁。震耳欲聋的雷声紧随而至,在巨大的宫宇梁柱间疯狂滚荡轰鸣。

那信使的身体随着雷声猛烈抽搐了一下,高举沾满污泥的手徒劳地伸向虚空,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恐,如同一个扭曲丑陋的面具。接着,那绷紧的躯体像被抽去了所有骨骼和力气,重重地砸回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再也不动了。

熊挚红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脚跟硌在冰冷的玉阶边缘,那冰冷的触感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殿门口那具俯卧僵硬的尸体,那双沾满泥污、曾攥着青铜虎纹护腕残片的手,那断口……以及无情的电光所映照出殿门之外,骤然闪现又没入暴雨黑暗中的一片密密麻麻的、排列整齐得令人心悸的森然反光!绝不是幻觉!

那是金属!是兵戈!是矛尖!是剑刃!

寒意,比殿外灌入的阴风更胜百倍,瞬间洞穿了熊挚红身上的重重华服,如同万千冰针狠狠刺入骨髓深处。他猛地甩头,试图将这灭顶的恐惧摔出脑海。不可能的!纵然是那桀骜不驯的少子执疵……何至于此?何以至此?!这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烧灼着他刚刚稳固的君心。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离弦的利箭,疾射向灵堂侧后方那座矗立如山的巨大青铜夔纹方鼎——那是象征着楚国王权最沉重、最核心的礼器!

“取鼎!陈阶前!” 熊挚红的喉咙终于爆发出嘶吼,早已超越了方才对守灵者失仪的训斥,这吼声带着一种试图劈开恐惧、重铸威权的怒意,“挡驾者!斩!”

守在方鼎旁的几名力士尚在雷霆带来的震惊中未曾回神,此刻被君王的怒吼惊醒,如同木偶被扯动了关节,本能地扑向那座沉重冰冷的庞然大物。

殿门外,比瓢泼大雨更加密集的破空厉啸声排山倒海而来!嗖嗖嗖!尖锐的疾响刺破雨幕!

那几名扑向方鼎的力士首当其冲!

噗噗!噗噗噗!那是筋肉和骨骼被洞穿的沉闷闷响!

殿内骤起的数声短促惨叫,如同被扼断喉咙的鸡鸭鸣叫般戛然而止!最先冲向方鼎的两个力士像是被无形的巨拳击中要害,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仰倒。其中一个的脖颈侧面,赫然多了一个正在喷涌鲜血的黑窟窿!那破甲重箭贯穿的力道,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带倒!另一个力士胸口同时绽开数点猩红血花,沉闷的倒地震动了地面潮湿的微尘。

其余力士和更外围那些惊魂未定的宫人婢女,瞬间被这残酷绝伦的景象所慑,发出混乱的惊叫!有人双腿发软坐倒在地,有人本能地抱头缩向巨柱之后,灵堂内精心维持的肃穆顷刻间荡然无存,化为惊恐的漩涡!

“执疵!”熊挚红目眦欲裂,双目瞬间赤红如血,几乎要瞪裂眼眶!那熟悉的、刻在甲片上的名字此刻化成剧毒的利齿啃噬着他的心。无边的愤怒如同暴风雨下的狂涛巨浪,狠狠碾压过那一丝刚刚滋生的恐惧,“逆贼安敢……杀!!!” 他已完全不再顾惜仪态,对着殿外无边的黑暗与箭雨嘶声咆哮,那扭曲的面容仿佛也一同被青铜浇铸,只有眼中燃着不灭的暴戾火焰。他反手拔剑,剑锋出鞘的龙吟声在混乱嘈杂的灵堂中依然刺耳!寒光如练,直指宫门方向!

“——杀!!!”

回应他咆哮的,是另一轮更加集中、更加暴烈的箭矢之雨!箭镞破空的凄厉尖啸撕心裂肺!

叮叮当当!沉重的箭镞撞击在殿门巨大的木质结构上,沉闷的、木材撕裂的噼啪爆裂声不绝于耳!箭矢钉入厚重的殿门,深入椽柱,穿透那垂落的帷幔!

嗤啦!

一道锐利无匹的弧光在殿门外暴烈的风雨黑暗中陡然亮起!犹如毒蛇吐信,又如电光裂开夜幕!

宫门处那两扇沉重的、正承受着箭矢攒击的雕花巨门,如同两张薄弱的纸片,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巨响,轰然从中轴处迸裂、破碎!无数大小木块混合着金属的断箭、断裂的雕花残骸,如同被巨大的手掌硬生生揉碎撕开,裹挟着狂猛的雨风和锐利的木屑碎片,铺天盖地地卷进宫殿深处!

巨大的冲击力让碎片如同暴风中的砂石般飞溅!距离宫门最近的那个曾看守方鼎的力士,尚保持着半弯腰欲搬动鼎足的姿势,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厚重门板残骸挟裹着千斤巨力,狠狠砸在他的后背脊椎上!

喀嚓!

清脆而令人心悸的骨骼断裂声在混乱的殿中清晰可闻!那力士魁梧的身体被这非人的力量撞得向前飞扑出去,如同一具被掷出的沉重沙袋,“咚”地一声闷响,头脸朝下,狠狠砸在先君的梓木棺柩侧面!棺木发出“哐”的一声重响!鲜血和脑浆在深色的梓木上泼洒开一片刺目的红白污迹!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就在木门爆碎、烟尘碎屑裹挟着血腥气息弥漫而起的瞬间,一道漆黑修长的人影紧随那毁灭性的弧光之后,幽灵般“飕”地突入殿门!

雨水沿着他一身冰冷贴身的玄甲疯狂流淌。那人的步伐快得在殿内摇曳的灯树光影中拉出模糊不清的重影!几乎看不清面容,只有手中一柄长钺在灯影里划出灼热而充满杀戮欲望的弧光!刚才那破门裂户的惊天一击,正是这柄开山大钺所至!

暴烈之气扑面而至,夹杂着血腥与暴雨的冰冷杀意!

那黑影没有半分犹豫,双脚在尚在飞溅的木屑泥水中猛地一点,坚硬的皮靴靴底在水渍地砖上碾出刺耳的摩擦声,身形如同一只捕捉羚羊的黑色猎豹,骤然横冲而出,目标直指玉阶中央惊怒交加、刚刚拔剑出鞘的熊挚红!

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长钺被他单臂高高举起,钺刃带起的刺骨烈风压向熊挚红的面门,甚至压过了殿外滂沱的风雨声!青铜钺刃上繁复的菱形兽面暗纹,在摇晃的灯火下扭曲流动,如同择人而噬的凶灵张开了巨口!

“熊执疵!”熊挚红爆发出怨毒到极点的厉吼,他看清了闯入者玄甲笼罩下那张年轻、却只剩下野兽般冰冷狠戾的脸庞!正是他那叛逆的幼弟!绝望和狂怒彻底燃烧了他仅存的理智。熊挚红双手紧握佩剑,长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自下而上,迎着那砸落的开山大钺凶狠地逆势反撩上去!剑身颤抖着发出承受极限的嗡鸣,试图格挡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剑锋在灯树光影里化作一道愤怒的反击流光!

“当——!!!”

金属撞击的巨响撼动整个宫室!刺耳的音波震得人胸腔发麻!

长剑与钺刃交击之处,竟爆开一丛短暂刺眼的火花!巨大的力量碰撞产生的冲击波,让四周飘散的帷幔剧烈飘摇!

力量!纯粹而狂暴的力量差距!

熊挚红只觉一股排山倒海、根本无法抗拒的巨力沿着剑柄狠狠灌入手臂!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虎口瞬间撕裂,剧痛!握剑的右手如同被巨锤正面击中!

嘎——嚓!

伴随这金属悲鸣,一道刺目的裂痕陡然从长剑中部蔓延开来!那柄代表着他新君身份的佩剑,竟在熊执疵这灌注了全部狂暴杀意的一钺之下,从中应声断裂!

“呃啊——!”熊挚红口中喷出一口血沫,双臂筋骨欲裂!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猛然一个剧烈的趔趄,重心彻底失衡!断裂的半截剑身旋转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湿冷的地砖上!

熊执疵面具般冷酷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毫无怜悯,无有半分同胞之情!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像冰冷的杀戮机器一般精准!借着熊挚红巨震失衡、空门大开的刹那,他那条作为支撑的右腿如同巨大的攻城车撞角,悍然抬起!整条裹着玄色熟皮甲裤的腿如同强韧的弹簧压缩到极致后猛然释放,带着凝聚到一点的重力与速度,狠狠踹在熊挚红的胸前!

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异常刺耳!

熊挚红整个人离地向后飞起!宽大的玄端缁衪在他背后凌空展开,像一只被击落的、沉重的鸦鸟!他的后背重重砸落在身后的那尊巨大青铜夔纹方鼎的鼎口边缘!金属与骨头交击,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呜…噗!”熊挚红蜷缩在冰冷的青铜鼎口,胸腔骨骼碎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大口鲜血抑制不住地从口中喷涌而出!红得刺目的鲜血溅满了鼎口那威严的饕餮纹饰,甚至喷溅到鼎内供奉先祖牺牲的厚重油脂层上!

熊执疵一步踏前!速度没有丝毫停滞!沉重的皮靴靴底踏过熊挚红落地时脱脚甩飞出去的镶嵌明珠的屐履,如同踏过无用的粪土。他的动作在瞬间完成由动能向精准杀伐的转换。那柄恐怖的长钺脱手砸出的瞬间,他腰间的青铜配剑已经被他拔出鞘!

剑光如水!

在熊挚红砸上鼎沿、蜷缩着呕血、陷入意识迷离的致命瞬间,那柄如毒蛇吐信般的青铜利剑,便已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疾如闪电,狠辣无伦地从熊挚红的脖颈侧面穿刺而入!

噗嗤!

利刃穿透筋肉与骨骼的恐怖声响盖过了鼎下的血腥沉闷!

冰冷的剑锋毫无阻碍地贯穿了他柔软的咽喉要害!

熊执疵握剑的力道掌控得恐怖!一刺即收!动作精准利落到极致!剑刃刺入,割断,旋即向后抽出!快得只在熊挚红脖颈侧面留下一个细长、正在疯狂向外喷溅滚烫血液的黑洞!

“呃嗬——!”鼎沿上的熊挚红身体瞬间挺直!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断裂!双目猛然向外暴凸,死死盯着一步之外那张沾满了混合着雨水和冰冷杀气的亲弟弟的脸!喉中鲜血涌出,堵塞了所有的怨毒和嘶吼,只剩下血沫翻涌时发出的濒死倒气的咯咯声!他那双曾经充满新君威严和此刻只剩下无尽错愕与怨毒的眼睛,光芒在极速消逝,最后映出的,是熊执疵那张如同覆盖在寒冰面具下的漠然双眼——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一片令人灵魂冻结的杀戮之后空洞的虚无。

熊挚红暴凸的眼珠最终失去了所有神采,定格在一种无法置信的死寂。挺直僵硬的躯体终于支撑不住,缓缓从冰冷的青铜鼎口沿上滑落,如同被屠宰后抛弃的羔羊,砰然摔落在粘稠的血泊与方才喷溅出的油脂之中。

雨声,仿佛穿透了破碎的殿门,重新灌满了死寂的灵堂。

玉阶之上,那尊巨大的青铜方鼎沉重肃立,鼎口饕餮纹饰被浓稠的血浆浸染,温热的鲜血沿着复杂冰冷的纹路缓缓流淌、滴落,砸在阶下冰冷的石板上,溅起细微的、沉闷而规律的红点,嗒…嗒…嗒…清晰得如同地狱深处某种巨兽的心跳。

熊执疵微微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柄寒光闪闪却沾着点点血珠的青铜剑。灯火摇曳,湿透的盔甲贴在他年轻却紧绷的身躯上,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线条,蕴藏着尚未宣泄尽的暴力余韵。冰冷的剑锋映出自己沾着血点与水渍的面容,陌生得仿佛戴着一张异兽的假面。他缓缓抬起眼,剑尖轻轻划过方鼎冰冷坚硬的鼎口边缘,没有再看躺在血泊里的兄长,而是看向那具躺在棺柩中永远陷入僵硬的先君熊渠。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渗进紧绷的眼角,带来微咸的刺痛感,不知是雨是血还是……其他。

“大楚……”他开口,声音在空旷、飘荡着血腥、药气和松烟味道的死寂殿宇中响起,带着一种异样的滞涩,仿佛喉咙也被那凝固的冰冷空气堵住。他的目光扫过鼎口蜿蜒的血痕和下方那滩不断扩大、反射着幽光的暗色血泊,然后抬起,像两把无形的、带着钩刺的弯刀,缓缓拂过殿中每一个或瑟缩如鹌鹑、或僵立如偶人的宫人内侍的面孔。

无人敢与他对视。所有的目光都在接触前便惊慌失措地垂落下去,深深埋下头。

熊执疵握紧了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更加苍白,甚至微微颤抖。那轻微的颤抖透过冰冷的剑柄传至全身。他重新开口,声音如同被粗砺的磨石反复打磨过,去掉了之前的滞涩,只剩下一片坚冷的荒原,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

“熊挚红……忤逆……弑父!”

每一个字,都如同裹着坚冰的石块,沉重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寡人……延!”他顿了一下,报出这个属于他、却在此刻被赋予了全新意义的名字,“继君位!”

话音落下,再无人说话。只有殿外暴雨不休的声音,以及……鼎口那一点一滴、不疾不徐坠落血滴的声音:嗒……嗒……嗒……

百年似水,挟带兵戈之声奔涌不息。

又是一轮秋日斜阳,将楚宫的瓦檐勾勒出浓墨重彩的剪影。旌旗猎猎,在风中抖擞出威仪的光影。巨大的丹陛下,甲胄森然的军阵列阵而立,矛戟如林,在夕阳余晖中凝聚成一整片令人心悸的冰冷金属暗云。铁铸般森然的沉默中,压抑着的狂热的兴奋和血腥的渴望弥漫在每一个战士紧绷的面容之下。浓重的汗味与风干的血腥气在军阵中沉淀、发酵。

丹陛最高处,楚王熊眴傲然伫立。

他微微侧着头颅,下颌扬起一道坚韧的弧线,任由如血的霞光涂抹在他颧骨坚硬分明的轮廓上。绣着狰狞玄鸟图腾的宽大王袍被金带紧束,垂落的袍袖被劲风鼓起,如同巨鹰俯瞰猎物时展开的羽翼。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跳跃着不可抑制的火光。他的目光穿透前方肃杀的军阵,投向更南方的天际线——那片刚刚被他征战的铁蹄征服不久的陉隰之野。

那里,成堆的敌军残破旗帜被随意践踏在泥泞中,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颜色,被浓稠的血色和污秽覆盖。大批如同牲口般被绳索串联捆绑的战俘,在楚国士兵锋利的戈矛胁迫下缓慢蠕动,如同一条沾满污渍的、痛苦的长蛇。沉重的囚车吱呀作响,那是押解对方贵族首领的牢笼。更远处,山巅之上,一面崭新的、硕大的玄鸟军旗在劲风中骄傲地舒展开来,猎猎作响,以征服者的姿态,将象征楚国王权的标记深深插在了那片原本陌生的土地。

“寡人,熊眴。”低沉浑厚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晰地传遍空旷的校场,被秋风送出很远。每个字都仿佛被血与火淬炼过,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与沉重的力道,“奉先王厉公威灵!承天命所归!”

他的视线扫过下方每一个士兵的脸,那张张历经风霜、刻满风沙刀痕的面孔上,此刻都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崇拜光芒。熊眴的心底,仿佛也被某种滚烫的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那是一种登临绝顶、俯瞰众生的强烈战栗,一种将如此多性命捏于指掌的凛冽快意!它如此浓烈,如此甘醇,足以掩盖任何一丝与疆场搏杀无关的、属于凡人的微末情绪。他猛地抬起右臂!那只手紧握成拳,指节根根凸起,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楚!”

只有一个字,却蕴含着千军万马冲锋前的呐喊,如同巨石砸入冰湖!

“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

下方黑压压的军阵骤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吼声!士兵们狂热地用兵器重重拍击着盾牌,或者狠狠顿足!兵器撞击的铿锵声、盾牌拍打的闷响、皮靴顿地的雷鸣汇成一片,整个校场都在疯狂吼叫声和撞击声中颤动!声浪直冲云霄,震散了高天流云!

巨大的青铜夔纹方鼎安静矗立在楚宫侧殿的回廊之下。夕照透过廊柱的缝隙,在鼎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鼎口边缘那些历经百年前那场宫闱血案留下的暗沉印记,早已被时光磨砺得几不可辨,只隐约留下比深色铜锈更黑一点的阴影。今日,它腹内那尊巨大的炭火正在烈烈燃烧,鼎口上方悬吊着的数块色泽诱人的炙鹿肉被烤得滋滋作响,饱满的油脂滴落在红炭上,爆开一簇簇短促明亮的火苗,浓郁的焦香肉香随着翻滚的烟气弥漫开来,将这象征着威权的礼器包裹其中。

廊下,猩红的厚绒地毯之上,放置着一只异常巨大的陶盘。此刻,它被一只硕大的、烹煮得金黄酥脆、散发着腾腾热气、浓郁芳香混合着蜂蜜糖浆甜腻气息的蒸雁霸占着。那精心炮制的飞禽,犹如一座献给饕餮的小小山峦。案几围绕陶盘摆放,满盛珍馐的漆器食盘层层叠叠,蒸熟的嘉鱼、蜜渍的熊掌、醪糟里的嫩鹌鹑……琳琅满目,玉爵樽罍流光溢彩。

酒香、肉香、炭气、鼎腹内熏蒸升腾的水烟……在雕梁画栋的廊下猛烈地交织、发酵,织就一张无形而奢靡的网。楚王熊眴斜倚在铺着厚实虎皮的矮榻之上,金带早已松开了几寸,原本威严束紧的王袍此刻有些散漫地搭在肩头,露出里面色彩浓烈的丝绸内袍。他面孔赤红,脖颈处青筋隐隐浮动,微醺的醉意如同傍晚的浓雾,正悄然从他的眼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模糊了白日里军阵前号令万千的锋锐线条。

“吾王!”下首,一位肥硕的大夫摇摇晃晃地捧着镶嵌明珠的玉卮凑近,涎笑在他滚圆的脸上挤出层层褶子,“陉隰之克,慑我楚威!当……当浮一大白!”他话虽对熊眴说,一双因酒气而混沌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案头那只金灿灿的蒸雁,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

“大夫谬赞了!”熊眴豪放地大笑着,声音震得几案上的玉器微微嗡鸣,眼神却已不复之前的清明锐利,仿佛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酒液,“非寡人之力!……皆天佑我大楚!”他大手一挥,险些打翻了身旁斟酒美姬手中的玉壶,“来!酒……为大夫满上!满上!”他舌头已有些微的缠结,动作幅度却越发无拘无束。

廊下角落,几位乐师勉力地拨动着琴瑟的丝弦,指尖在弦上滑动着,奏出的曲调本是欢快的《南风》,然而在觥筹交错、大呼酣饮的喧嚣声浪中,这精致的乐音如同投入巨池的石子,未惊起一丝涟漪,便被彻底吞没。鼓师尤其卖力,试图敲击案几上的节拍小鼓点醒节奏,鼓点在鼎旁食客们高亢、粗砺的谈笑碰杯声中却显得微弱无力。丝竹之声只能勉力维持着,似有若无地缠绕在一片鼎沸的喧嚷之上,徒劳地想要收拢弥漫的醉意。

一只油腻腻的手粗鲁地扯下了蒸雁细嫩的大腿,那手属于方才敬酒的肥硕大夫。他浑然不觉自己已是手抓,不顾仪态地塞进嘴里,一边囫囵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对旁边同僚讲着什么秘辛故事。旁边的几位显然也酒意上头,伸长脖子听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瞥着盘中的珍馐美器,随时准备伸箸争夺。

一位年轻些的文士试图保持清醒,谨慎地浅酌,手指在一份竹简刻好的战功记录上无意识地滑动。可当旁边那位掌管库藏的朝臣因论起战利品分配而陡然拔高的激动声音炸响在耳边时,他的手也跟着猛地一抖,一滴浓稠的猩红醪酒不偏不倚地落在记载斩杀敌军大将的名录正中,墨迹瞬间被污红的酒液晕染开一片混沌的阴影。

酒更浓,食正酣,鼎腹中的炭火却渐渐显出黯淡的橘黄。一个捧着装满鲜果漆盘的内侍身影在廊柱的阴影里有些模糊,他低垂着头,无声地在略显喧闹的臣子宴席之间穿梭。当他小心绕过一张伸展开来几乎要碰翻玉碗的手臂时,目光不经意间飞快地掠过主位——

楚王熊眴斜倚在那里,手肘撑着矮几,身体已微见摇晃之态。脸上浓重的红霞似乎蒙蔽了他那双曾如鹰隼般的眼睛,只余下几分迟钝的餍足笑意。他对着身边一个试图斟酒的娇艳美姬比划着手势,嘴里说着什么。廊下的喧嚣正盛,鼎口的热气混杂着酒肉香与微弱的炭烟,让那王者的身姿,也氤氲在了一层朦胧的、仿佛在缓缓下沉的暖雾里。

“酒呢?!……寡人的金浆何在?!”熊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怠慢的急躁和浓重的鼻音,像是被打断了沉酣的美梦。他猛地撑起身子,手指胡乱地指向几案之外,“还有!还有那鼓!”他眼神茫然地扫视着廊柱下堆积的众多物什,那是此次大军远征陉隰凯旋时献上的贡物——斑斓的兽皮、奇异的木雕、成捆的箭矢、几件蒙了灰尘的兵器……最终,他那醉意迷蒙、闪烁着不稳红光的视线凝定在廊柱阴影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物件上。

那是一面兽皮大鼓。蒙鼓的皮革不知是取自何种野兽,色泽深沉,边缘用坚韧的藤条紧紧箍扎在粗糙的硬木鼓身上。鼓身高大,显然需要壮汉才能击打。鼓皮上印着一个暗红的、略显怪异的图案,如同一只盘踞于云气之间的、瘦长的飞蛇。它混杂在其他缴获的战利品中,如同一个蜷缩的、沉默的仆从。

“那鼓!”熊眴的手依旧执拗地指着,“陉隰的鼓……给寡人架过来!寡人……要击鼓!”

一位守在廊下角落的老侍卫闻声立刻挺直脊背。他须发已花白,额头的皱纹被岁月刻得极深。他迅速瞥了一眼身旁的卫尉,两人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卫尉面无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巴。老侍卫旋即沉应一声:“喏!”随即不再有丝毫犹豫,大步走向那堆物品。

他弯下腰,沉喝一声,双臂筋骨贲张,将那面沉重的大鼓稳稳地从阴影里提起、架起。鼓身离开地面时带起一股细微的灰尘在夕阳光柱中飞舞。另两名年轻些的士兵也立刻上前相助,三人合力,这面来自战败之地陉隰的、象征军令战事的沉重鼓,在宫人匆匆辟出的一小块空地上被安放妥当。暗沉的鼓皮在残阳余光下闪烁着一种内敛、近乎不祥的哑光。

“哈哈!好!好鼓!”熊眴醉眼朦胧地看着,拍着身下的虎皮大笑起来,口中的酒气浓烈地喷在身旁内侍的脸上。他从矮榻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宽大的王袍袍袖甩动,带翻了矮几上一个盛满鱼羹的玉碗。羹汤四溅,滚烫地泼洒在旁边一个跪坐的近侍身上。那人猛地一缩,脸上扭曲却不敢出声,只死死咬住了下唇。

熊眴却浑然不觉。他脚步带着浮软的虚浮,却偏偏又显出某种急于表现力量的急切。他两步晃到了那面陌生而威仪的军鼓前。旁边一个伶俐的小内侍,飞快地跪行递上一柄粗硬的槌子。

熊眴一把抢过沉重的鼓槌,握在掌心掂量了一下。那槌柄很硬,裹了粗粝的麻绳,硌着他因酒精而变得有些迟钝的掌肉。他抬起那双布满醉意血丝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廊下因这意外插曲而短暂安静下来的宴席。他看到那些醉眼朦胧的大夫,看到放下酒卮、表情有些愕然的臣子,还有那些捧着盘盏、在热闹边缘紧张侍立的内侍宫婢……他们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到了他身上,聚集到了这面鼓上。

一丝奇异的快意蓦地掠过熊眴已然混沌的心头,像一簇短暂窜起的小火苗。让这些臣民……再看一看!再看一看王者的力量!即便是醉后的游戏!

嘴角咧开一个混杂着满足与狂狷的弧度,熊眴猛地吸了口气!胸膛鼓起!他高高扬起了粗壮的右臂!臂膀上肌肉虬结,贲张如铁!那沉重的鼓槌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然后,带着一股混杂着醉酒之人全部蛮力与宣泄意图的无匹气势,狠狠地砸落!

咚!!!

沉重得如同山崩地裂的巨响在楚宫雕梁画栋的回廊间猛然炸开!!!

巨大的音浪仿佛拥有实质,狠狠地撞在每一个人的耳膜、胸腔之上!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代表灭顶危机的巨声惊得浑身一颤!

沉闷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砸落!酒席上正奋力撕扯着蒸雁翅膀的肥硕大夫,吓得猛一哆嗦,手中那块即将进嘴的肥嫩雁肉“啪嗒”砸在了面前的漆盘里,油渍四溅!

那位尚有一丝清明的年轻文士,整个人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离地面,身体瞬间绷得僵直!他仓皇四顾,脸色刹那间褪尽血色!手中那卷因一滴酒污而晕染开的竹简,也被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骨节捏得嘎吱作响!

捧着鲜果漆盘侍立在角落的老内侍,则直接被这可怕巨声激起的本能求生欲支配!他瘦小的身躯骤然蜷缩,几乎是同一个瞬间便抱着头扑倒在地!沉重的果盘随着他倒下的动作狠狠摔在坚硬的地砖上!“哐当!”盘体碎裂!各种鲜艳的果子——橘、枳、枣——如同受惊的活物般四散滚落开去!橘子在几案下滚远,鲜红的枣子在惊起的鞋履缝隙间乱蹦乱窜。

甚至连那尊巨大的青铜夔纹方鼎腹内炽热燃烧的炭火,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代表紧急军情的可怖巨响所威慑!跳跃的火焰猛地收缩、黯淡了一瞬!鼎口上方炙烤着的鹿肉发出“滋啦”一声长长的尖叫,一大块油脂坠入炭火,激起一团扭曲上升的灰白色油烟!

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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