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1章 冬日图景(2/2)

韦氏梳头的手微微一顿:“郭虔……我记得,他原是薛讷将军旧部?”

“正是。薛将军去年病故后,郭虔在禁军中便有些不得志。”

“嗯。”韦氏继续梳头,“继续维系,但不可过密。礼物不必太重,话不必太明,只需让他们知道,东宫记得他们的难处,也……看得见他们的忠心。”

“是。”

另一位嬷嬷上前,声音压得更低:“夫人,舅老爷那边传话,说河北道几位刺史、司马,皆是当年房陵王(李显被废时的封号)旧属,一直心念殿下。听闻东宫变故,皆愤慨不已。若有所需……”

“告诉他们,”韦氏打断,语气依旧平静,“他们的心意,殿下与本宫心领了。眼下,只需他们恪尽职守,安定地方,便是对殿下最大的助力。来日方长。”

嬷嬷会意,不再多言。

韦氏梳好了头,将长发松松绾起,用一根素银簪固定。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涌入,吹动她单薄的寝衣。

她望向皇城的方向,望向那片被无数殿宇楼阁分割的、沉甸甸的黑暗。那里,有她恨入骨髓的仇人,有她曾敬畏、如今只剩悲凉与怨恨的婆母,有她丈夫失去的魂灵,也有她儿女未能瞑目的冤魂。

“重润,仙蕙……”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再等等。娘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寒风将她的低语吹散,不留痕迹。

窗内,那盏孤灯摇曳了一下,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静,像一柄藏在鞘中、默默磨砺的剑。

太平公主对外称“感染风寒”,已闭门谢客近半月。公主府门前冷落,唯有太医署的御医定时前来请脉,带回一些“公主需静养,不宜打扰”的消息。

府内深处,那间不设窗户的密室,牛油灯却常常亮至深夜。

崔先生将一份誊抄的密报呈给太平公主:“公主,这是近日北门禁军几位中郎将、郎将的动向。左郎将张虔勖,其母寿辰,张府曾派人送礼,被其以‘军务在身,不便受礼’婉拒。右郎将郭虔,其妻与东宫旧人有往来。中郎将李湛,近日多次与羽林卫同僚饮酒,席间……似有怨言,对控鹤监耗费国帑、张氏兄弟干预铨选,颇多讥讽。”

太平公主仔细看着,指尖在“李湛”的名字上点了点:“李湛……可是李多祚将军的族人?”

“正是其侄。李多祚将军镇守幽州,李湛在京,颇受压制。”

“嗯。”太平公主沉吟,“这些人,皆是对张党不满,却又暂时无力反抗的。可暗中留意,但切勿主动接触。尤其是与东宫有瓜葛的,更要谨慎。”

“属下明白。”崔先生收起密报,又道,“还有一事。张府近日似有异动,有几批财物,以商队名义秘密运出洛阳,去向不明。押运之人,皆非张府明面上的仆役,似是江湖人物。”

太平公主眼神一凝:“转移财产?看来那张易之,也并非全然得意忘形,知道给自己留后路。”她冷笑,“只可惜,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头了。”

“公主,我们是否……”

“不必。”太平公主摆手,“让他运。运得越多,将来罪证越确凿。我们要做的,是看清楚,他这些钱财,最终落在何处,又与哪些地方势力勾连。这或许……是将来的突破口。”

崔先生领命,又禀报了些朝中官员的动态,便躬身退下。

密室内重归寂静。太平公主独自坐着,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九州舆图。目光从洛阳,移到幽州,移到朔方,移到江南……

她想起母亲,想起那张病榻上日益衰朽的容颜,想起那双曾经能看透人心、如今却只余浑浊与依赖的眼睛。

母亲,您把这江山,把这朝堂,把这所有人的命运,都带到了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

而我,您的女儿,必须为自己,为我的子女,找到一条……能活下去的路。

哪怕这条路,需要踩着荆棘,需要背离一些东西。

她缓缓闭上眼。

冬至夜,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夜。但过了今夜,白昼便会一点一点,长回来。

只是不知,这武周的漫漫长夜,何时才是尽头?

御史台

陈延之在御史台值夜。

偌大的衙门里,此刻只剩他一人。书吏们早已归家过节,连守门的老吏也在交班后,被儿子接回坊间团聚了。唯有他这间值房里,还亮着一盏孤灯。

他没有处理公务,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那本蓝皮簿册。但他没有动笔,只是看着,仿佛在回顾这数月来记录下的点点滴滴。

窗外,传来远处坊间依稀的爆竹声——那是百姓家在过冬至,驱邪迎祥。偶尔,也有一两声更鼓,在寒风中飘荡,显得格外寥落。

他想起狄公。去年的冬至,狄公还在,虽已病弱,但仍强撑着入宫向陛下贺节,回来后还与他分食了一碗饺子,嘱咐他“守心持正,来年或有转机”。

转机未至,狄公已去。

而朝局,也滑向了他曾最担忧的方向。

陈延之的目光落在簿册最新的一页,那里记录着今日各处动向的汇总:上阳宫依旧封闭,张府盛宴,东宫死寂,公主府闭门,以及……墨羽报来的,关于张府秘密转运财物的路线。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切又都在加速。

他合上簿册,锁入暗格。起身,吹熄油灯,推开值房门。

清冷的月光混着雪光,一下子涌了进来,将庭院照得一片惨白。积雪未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辉。寒风刺骨,他却觉得胸中那股沉郁之气,被这冷冽一激,反而散开了些。

他走到院中那株老梅树下。梅花未开,只有嶙峋的枝干,在月光下投出疏淡的影子。

“狄公,”他对着虚空,低声自语,仿佛那位逝去的长者就在身侧聆听,“学生还在看着。张党愈发猖獗,其罪证,学生已记录在案,积有尺厚。朝中清流,愤懑日增。东宫之恨,刻骨铭心。太平公主,暗中蓄力。而陛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病体日沉,恐难久持。”

“学生知道,时机未至。张党之势,根植于上意之偏,膨胀于众臣之默。欲除之,非仅靠几封弹章,更需……天时、地利、人和。”

“学生在等。”他抬起头,望向那轮冬夜的冷月,“等他们自己把路走绝,等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等一个……能撬动全局的契机。”

寒风卷过庭院,吹动他素色的官袍,猎猎作响。

他站了许久,直到手脚冰凉,才缓缓转身,走回值房。

关门的那一刻,他最后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

夜色深沉,但冬至已过。

阳气,终究是要升起来的。

哪怕最冷的寒冬,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守着,看着,记录着。

直到风起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