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修订内务府条例(1/2)

未时三刻·内务府总管大臣值房

未时三刻(下午近两点)的日头白晃晃地照在紫禁城干燥的方砖地上,内务府值房里却阴凉而静谧。

总管大臣马佳绍英刚放下批阅红本的朱笔,门外响起极轻而规律的脚步声,是那种长期在宫禁中训练出来的、既能及时赶到又不显突兀的步子。

三名清晨奉命出宫去传递腰牌与请柬的太监,鱼贯而入,在离书案五步处齐刷刷跪下。

“奴才等前来复命。” 为首的中年太监声音平稳清晰,他们三人都是内务府新近提拔的八品侍监,姓赵的,最是稳妥。

马佳绍英没有抬头,端起温茶呷了一口,只“嗯”了一声。

放下茶盏眼皮未抬:“都说说吧。”

赵太监略直起身,开始逐一禀报,话不多,却字字斟酌:

“奴才先去的永丰号。李掌柜在二门迎着,接了腰牌请柬,双手捧着,说了三遍‘叩谢天恩,恭聆钧谕’。只是……”

赵太监略一沉吟,“他袖口有墨渍未净,想是接了信儿后匆忙更衣,心绪不宁所致。临了再三探问‘明日是单议米价,还是连豆杂一道说’,显是心虚旧账,怕被穷究。”

“同仁堂乐掌柜则迥异。”

赵太监继续道,“在正堂依足礼数接了,只说‘堂训本在济世,御药供奉更不敢有分毫差池,明日必当详尽呈明药材时价、产地新陈’。神色坦荡,倒似有恃无恐。”

马佳绍英心下明镜似的——药材关乎御体,历来是层层验核,油水多在“选用极品”的虚头上,账目反而比粮米清晰,同仁堂自然气定。

“奴才去了六必居。老掌柜亲自在门口候着,接了腰牌和请柬,双手捧着一—手有点颤。他说:‘天恩浩荡,内务府惦记着小号,明日必定早早候着,听凭大人吩咐。’话是极恳切,只是…眼神有些发虚,没敢直视奴才。”

李太监口齿伶俐说道,“老掌柜说话时喉头发紧,称‘小字号全赖宫里赏饭吃,这些年若有不合规之处,万望大人体恤老朽昏聩,给条自新之路’。话里话外,是在预先告饶了。”

马佳绍英扬眉颔首,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发虚?那是自然。六必居与广储司御膳房的烂账,怕是能堆满半间库房。

“天源酱园的赵掌柜年轻些,强作镇定,特意说明‘近年所用原料如甜面酱之价格确有浮动,已另缮清单备查’,看似配合,实则为往日虚报价预留了转圜地步。”

“桂馨斋孙东家最是热切,”

李太监观察得仔细,“这东家不仅在大门迎接,还坚持将奴才送到街口。再三说‘寒家荷蒙两宫赏识,赐有腰牌,敢不竭尽驽钝?近年南边桂糖、北地芥胚价钱涨落,俱有细账可稽’。”

“奴才瞧他,是唯恐新官不知他家有‘御赐腰牌’这护身符,又急于表白账目清楚,与那些罪官无涉。”

钱太监接口,他去了瑞蚨祥和大顺斋、柳泉居。

“大顺斋的东家,礼数周全得挑不出错。接了请柬,还非要给奴才‘茶钱’,奴才没敢要。他说话漂亮,说‘全凭内务府主持公道,定当如实呈报,不敢有瞒’。只是…笑得有些紧,不像真心松快。”

“哦?” 马佳绍英终于抬起了眼。“看来这大顺斋有些牵强,只当咱们是豺狼?”

“是。嘴角提着,眼里却没笑意,倒像…倒像绷着一根弦。”

“最有趣是瑞蚨祥少东家,”钱太监嘴角微撇,“礼数周全无可挑剔,还笑言‘民间时兴花样与宫内用度不同,正可藉此机缘请总管大人指点宫中品味’。听着是谦辞,实则暗示他家货品独特,难以寻常市价衡量,是个绵里藏针的。”

马佳绍英微微颔首。

这些年轻东家,比老狐狸少了些定力,却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冒险心思。漂亮话下,怕是正飞速盘算着明日如何试探,甚至如何在新规矩下找到新的缝隙。

“柳泉居的张东主,接东西时倒还算稳当。可说的话…有点意思。”

他说:‘请公公回禀大人,小号历来实诚,往后定然更实诚,只求大人给条明路,小号绝不忘恩典。’ ‘明路’二字,说得重了些。

值房里静下来,只有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气。

马佳绍英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官帽椅里,闭上眼。听了三人各自禀报,像数张清晰的画面,在他脑中浮现。

马佳绍英缓缓捋须,将这六家的情状在心中过了一遍。

永丰号李掌柜——惶恐试探,粮账水深,最是惊弓之鸟。话语里藏着讨价还价的试探,甚至有一丝试图“投效”的暗示。

同仁堂乐——持重自恃,凭其不可替代性,稳坐钓鱼台。

六必居老掌柜——倚老求饶,指望以哀兵之态换得从轻发落。试图用绝对的恭顺换取平安。

天源酱园赵掌柜——故作镇定,试图以“主动说明”掌握部分话语权。

桂馨斋孙东家——殷切表功,欲借昔日恩荣为今日筹码,心思最活络。

瑞蚨祥少东家——精明周旋,以“品味”、“独特”为名,行维护高价之实。

大顺斋更是谨慎观望,用完美的礼节包裹着算计与不安。

……

各商号东家们都表现的“极为诚恳”。

这诚恳背后,是半个月来惊魂未定后的必然选择,是面对不可测之未来时最本能的求生姿态。

他们答应了,恭敬地答应了,但这恭敬能持续到几时?明日面对真金白银的价目磋商时,这“诚恳”底下,又会翻涌出多少花样?

“诚恳?” 马佳绍英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过是各怀鬼胎的诚恳。或惧、或饶、或恃、或滑罢了。”

马佳绍英目光扫过三名太监,眸光一贯的沉静,深处却有一丝疲惫与决绝。

“下去吧。”

又向一旁笔帖式吩咐到,“传话广储司,明日巳时正,在景运门前厅见——地方敞亮,账册搬运方便,也让各位掌柜‘感受’一下内府库藏之殷实、账目之浩繁。”

“将明日要议的旧约卷宗,连同民国特派员留下的那份‘市价参详录’,一并送到我签押房来。”

“嗻。”

笔帖式与太监们退下,值房重归寂静。

马佳绍英的目光投向窗外,紫禁城的天空已是一片沉郁的靛蓝。明日,那些腰牌将带着这些商人,穿过这重重宫门。

“带进来的,将是惶恐、算计,也是他必须借助来整顿这腐朽内府、却又必须严加防范的“外力”。

马佳绍英独自坐在渐斜的日影里,指尖轻叩案面。

明日之会,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攻心。他要让这些“诚恳”的东家掌柜们,在巍巍殿阁与森森账册前,自己剥去那些惶恐、讨好、试探的伪装,露出商人逐利又畏势的本真。

他不仅要压价,更要借此立威,让这些商人明白:从此往后,内务府的饭,得按他马佳绍英,或者说,按紫禁城在新时代里皇帝不得不遵循的新规矩来吃。

他不仅要面对这些商人,更要面对他们背后那个虽已崩塌却余毒未清的旧利益网络,以及宫中各处可能投射来的复杂目光。

这场“商议”,从他派人送出腰牌的那一刻起,便已不只是谈价钱,而是一场立威、示诚、破旧立新的艰难交锋。

值房外,知了声嘶力竭。紫禁城的午后,一切如常,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已在暗流中悄然绷紧,只待明日那场表面客气、内里锋利的较量。

申时初日影西斜,将值房窗棂的影子长长地拖在金砖地上。

笔帖式轻手轻脚地进来换茶,见总管大臣马佳绍英正对着空了大半的紫檀木档案柜出神,那柜门上原本贴着“壬子年特稽账册”的朱砂封签,已被整齐地撕去,只剩一点暗红的痕迹。

“大人,茶。”笔帖式将新沏的雨前龙井放在案边,轻声禀报,“各处今日的呈文都已收讫,等着您过目用印。”

马佳绍英“嗯”了一声,目光仍未离开那空柜,状似随意地问道:“上午小安公公来取走的那些民国特派员核算的账簿……都取干净了?”

笔帖式忙垂手答道:“回大人,安公公是奉着皇上口谕来的,单子上列明的二十八册总账、附例,还有七匣往来票据副册,都已点验清楚,尽数取走了。”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补充道:“安公公走时还问起,说皇上特意嘱咐,若还有当时查账时分门别类摘抄出来的‘内务府历年采购价目比照名录’,也一并带上。奴才想着那名录虽非正册,却是特派员处汇总的要件,便也找出交予安公公了。”

“哦?”马佳绍英终于转过身,端起茶盏,用碗盖慢慢撇着浮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连那份‘比照名录’也要了去……皇上这是真要潜心研习‘算术’,连历年物价的起落波动,都要一一揣摩了。”

他话语平淡,却让笔帖式心头一紧,不敢接话。

值房里静了片刻,只听得茶盖轻碰的微响。马佳绍英呷了口茶,那清冽的茶香似乎也化不开他心头的滞重。

“好,知道了。”他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皇上好学,是社稷之福。账册既已取走,你记档注明便是。”

“嗻。”笔帖式应着,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还有一事……今日寅时三刻,养心殿的李公公,也来咱衙门办了出宫凭证,说是奉旨采买‘文房样办’。凭证是依新章程办的,去处填得含糊,只写了‘东西各城’,准时开钥便出宫去了。”

马佳绍英执笔的手在空中不易察觉地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无声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一团黑迹。他没有去擦,反而就着那墨点,缓缓写下一个“静”字。

“嗯。”他这次连头也没抬,只从喉间应了一声,仿佛这消息与窗外飘过的柳絮无异。

笔帖式见他不再言语,便悄然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值房里重归寂静。马佳绍英盯着纸上那个被墨点晕染了边缘的“静”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也极苦涩的弧度。

好一个“学习算术之道”。

他心里明镜似的。

那二十八册账本和价比名录是什么?

那是民国特派员用西洋会计法,将过去三年内务府采买每一项物料的虚报价格、市面实价、经手官员、关联商号,像用梳子篦头发一样篦出来的铁证!每一页都沾着昔日贪墨的油渍,也映着如今改革的寒光。

小皇帝哪里是要学算数,他分明是要亲自掌眼,看看他爱新觉罗家的银子,从前是怎么被一群蛀虫和奸商,一口口啃噬殆尽的! 更要紧的是,皇帝恐怕是要拿着这本“市价宝典”,去衡量内务府今后报上的每一个价钱。

而李公公的出宫…… 马佳绍英闭上眼。

什么“文房样办”,不过是掩人耳目。在这节骨眼上,皇帝身边最得用的首领太监亲自出宫,还能为了什么?

多半是奉了密旨,去直接接触那些明日即将入宫的皇商,甚至……是去市面暗访实价!皇帝这是信不过内务府即将开始的“商议”,要自己掌握最底牌的数字。

一个取走历史罪证与价格标尺,一个去探查现实行情与商贾底细。小皇帝这双管齐下的手段,虽显稚嫩,其意已决,其锋已露。

马佳绍英感到一种深重的疲惫,这疲惫并非源于事务繁巨,而是源于他所效忠的双方那无声却日益清晰的角力。

一边是试图重掌财权、锐意求变的少年天子;另一边是虎视眈眈、借改革之名行监控之实的民国政府。

而他,马佳绍英,如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中间,任何一步偏差,都可能万劫不复。

马佳绍英缓缓将那张写有“静”字的纸揉成一团,投入一旁的火盆。纸团遇火即燃,腾起一簇明亮的火焰,随即化为灰烬。

“静?”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嘲笑自己,“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紫禁城的风,从来就没停过。”

明日,众商号入宫“商议”。

皇帝手握账册,暗遣近侍。

这哪里是一场简单的讨价还价,这分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序幕。

而他,必须在这序幕拉开之前,找到那个既能维持宫廷体面、又能向皇帝交代、还不会让民国抓住把柄的、近乎不可能的平衡点。

内务府值房内,马佳绍英独坐,回想着这几日里种种波澜,此刻都在他心中沉淀、翻涌,最终凝成一声压在喉底的、沉甸甸的叹息。

他想起长春宫传来的消息,皇太后的病,是沉疴叠新惊,御医的脉案一日比一日晦涩。

那位曾经在危局中勉强支撑大局的妇人,如今精气神像沙漏里的沙,眼见着流逝。

这棵曾为小皇帝、也为他们这些遗臣勉强遮风挡雨的大树,枝叶正日渐凋零。

“凤体违和,国本动摇啊……” 他无声地喃喃。太后的病,抽走的不仅是宫中的主心骨,更让那本就微妙的政治天平,发生了不易察觉却至关重要的倾斜。

正因如此,小皇帝那些“违背祖制”的举动,才更显得刺目又迫人。查账、暗访、直接插手采买……哪一桩是列祖列宗定下的规矩?

哪一件又是少年天子该潜心修习的“正道”?

若在以往,他马佳绍英拼着这顶戴不要,也要上书痛陈,甚至请出皇太后来训诫约束。

可如今呢?太后卧病,袁世凯的耳目就在宫墙之外虎视眈眈,内务府的烂摊子腥臭冲天。

“祖制……”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竟品出一丝苦涩的嘲讽。

祖制能挡住民国政府的清查吗?祖制能填平内务府的贪墨窟窿吗?

祖制能让这紫禁城在新时代里继续体面地存续下去吗?

答案,马佳绍英心知肚明。不能。

也正是看透了这份“不能”,他才从皇帝看似鲁莽的举动中,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那不只是少年心性的折腾,背后若没有病榻上皇太后默许甚至支持的眼神,何以能如此顺畅?

太后,恐怕也早已明白,“不变,即是坐以待毙”。她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威严与影响力,为儿子的“锐意进取”铺路,哪怕那路的方向,与她自幼所受的教诲背道而驰。

想到这里,马佳绍英心中那点因“祖制”被违而生的不甘与痛惜,忽然被一种更宏大、也更悲凉的思绪覆盖了。他端起早已冰凉的残茶,一口饮尽,那冰冷的苦涩直透肺腑。

“祖宗江山……说到底,如今剩下的,不过就是这紫禁城一方天地,和这天地间爱新觉罗最后一点血脉与名分了。”

马佳绍英对着壁上自己晃动的影子,仿佛在说服另一个固执的自己。“这‘国’已不国,‘朝’亦非朝。所谓基业,所谓未来,说穿了,不就是保着这小皇上能在这变局里立得住,能让这皇室招牌不至于太快摔个粉碎吗?”

皇帝若还是从前那个只识读书、万事不理的儿皇帝,那皇室便真是砧板上的鱼肉。

如今他既想管事,敢折腾,哪怕方式生硬、处处碰壁,至少这宫里,有了一股试图自己掌控命运的生力。这,或许才是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

“罢了……罢了!”

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值房里格外清晰,仿佛砸碎了自己心中最后一点犹疑与桎梏。

脸上的皱纹在光线下显得更深,但那眼神,却从之前的沉重彷徨,逐渐变得清晰、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

“纲常祖制,是太平年景的锦绣文章。如今是存亡之秋,文章救不了命。”

马佳绍英低声自语,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皇上既然想往前走,哪怕路子野,哪怕摔跟头,我这把老骨头……就替他看着点路,搬开点绊脚石吧。是好是坏,是对是错,留给后人评说。我马佳绍英,食爱新觉罗之禄大半生,到这步田地,能辅佐一代想有所作为的君主,让这皇室多延一口气,多争一分主动,也算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这身官服了。”

马佳绍英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舔墨,却非拟写公文。

他需要重新思量明日的安排,哪些条款可以让步以向皇帝示诚,哪些底线必须守住以维持机构运转,又该如何引导那些皇商,既配合“新规”,又不至于引发更大的动荡……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尽管这清晰的尽头,依旧是茫茫的未知。

但马佳绍英知道,对他而言,某种内心的漫漫长夜,已经做出了决断,正在渐渐走向尽头。

他选择了站在那位不甘沉沦的小皇帝身后,踏上的,将是一条更为艰难、也更为孤注一掷的辅佐之路。

酉初二刻(傍晚五点半),日影已完全从丹陛上褪去,紫禁城浸入一天中最沉静安宁的片刻。

马佳绍英估摸着皇帝该从毓庆宫散学回养心殿了,他理了理朝袍补子,正了正顶带花翎,未带随从,独自一人穿过越来越暗的宫道,朝着养心殿走去。

脚步不急不缓,那份午后下定的决心,此刻沉淀为一种沉稳的气度。

养心殿西暖阁里,皇帝刚换下骑射的短装,正由太监伺候着净手。

闻报马佳绍英求见,他擦拭的手微微一顿,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这个时辰,非有紧急公务,大臣通常不会来谒。他点头:“宣。”

马佳绍英躬身入内,行礼如仪。皇帝赐座,他谢恩后,只坐了绣墩的前三分之一,腰背挺直。

“总管此时来见,是有要事?”皇帝开口,声音尚带着少年清朗,但已努力模仿着沉稳。

马佳绍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诚恳地迎向御座上的少年天子。

这眼神,与以往恭顺中带着疏离、谨慎里含着忧虑都不同,是一种坦荡的、近乎托付的注视。

“奴才此时叨扰,确是为明日召见皇商之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奴才思前想后,有些肺腑之言,不得不禀明皇上。”

皇帝放下手中的巾帕,示意左右太监略退远些,专注地看向他:“讲。”

“皇上天资聪颖,锐意求治,奴才看在眼里,……欣慰在心。”

马佳绍英这句“欣慰”说得极为郑重,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然,皇上终究年幼。”

他加重了这两个字,随即话锋一转,直指核心:“商贾之流,最是奸猾势利,锱铢必较,察言观色乃是本能。他们惯见的,是衙门里须发皆白的老吏,是市井中摸爬滚打的豪强。”

“皇上若以万乘之尊,亲与彼等对坐议价,恐非但其心中难生敬畏,反会暗忖天子可欺之以方,甚至以孩童视之,徒增轻慢之心。皇上乃九鼎之重,实不宜过早直面此等锱铢俗务、市井机锋。”

这番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刺耳,却全然是站在维护皇帝威严的立场。

凌霄听着,脸上的讶异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的神情。

他没有动怒,因为马佳绍英说中了他潜意识里的顾虑——自己这副身躯,在那些老练的商人眼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马佳绍英见皇帝听进去了,心下一缓,语气更加恳切:“奴才蒙皇上与太后信重,忝居内务府总管。于公,整顿府库、厘清积弊乃奴才本分;于私,”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用力,“奴才愿竭此残年之力,为皇上前驱,与此辈商贾周旋分辨。 明日之会,皇上若信得过奴才,可静坐于帘后或高位之上,不必轻易出言。且看奴才如何与他们计较往年浮报之数,如何议定今后公平之价,如何续签这供需契约。一切条款争执,自有奴才出面应对。”

马佳绍英微微向前倾身,姿态放得更低,用意却更为坚决:“待到双方僵持不下,或条款关乎重大,奴才难以独断之时,再恭请皇上圣裁。”

“如此,皇上可尽览全局,明察秋毫,而天威不泄于琐碎之争,龙颜不现于商贾之前。内务府一切相关采购定价、契约存续之权,看似经奴才之手办理,实则尽在皇上洞鉴与掌握之中。”

暖阁内静极了,只有西洋钟滴滴答答的轻响。

凌霄看着眼前这位一向以谨慎、胆小甚至有些保守着称的老臣,此刻却目光灼灼,将一副既维护自己尊严、又保证实权在握的方略,和盘托出。

这份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投效”姿态,确实让他意外。

但他旋即明白,这不是简单的表忠,这是马佳绍英在权衡了所有利弊,洞察了太后病重后的局势,最终将宝押在了自己身上,并决心用他全部的经验和老练,来为自己的“锐意进取”保驾护航,同时也为内务府、为皇室寻一条最稳妥的出路。

凌霄沉默了许久。

他现在毕竟还是个孩子,虽有心机,但现实却是渴望有可靠之人分担这沉重压力。

马佳绍英的提议,不仅保全了皇室的颜面,更提供了一条看似可行的实操路径。

他那些跃跃欲试的亲自干预念头,被老臣一番合情合理的剖析,导向了一个更符合现实权力运作规则的方向。

“……总管所言,确有道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已然做出了决断,“朕这副模样,亲去讨价还价,也实在不成体统。明日,便依总管之议。朕就在养心殿宝座之上,静观其变。具体事宜,就劳烦总管全权主持,仔细斟酌。”

“奴才,领旨!”马佳绍英离座,端端正正叩下头去。这一叩,不止是遵命,更是正式表明了辅佐的立场。

夕阳斜照,映照着摊满案几的账簿与名录。君臣之间那层试探的薄纱既已揭开,议事便直接切入肌理。

凌霄将小安子取回的两套册籍推向案前。

一套是民国特派员的审计总账,蓝布硬壳,贴满标注西洋数字与算式的浮签,冰冷清晰如手术刀;

另一套是内务府旧有的“采购价格名录”,黄绫软面,字迹圆熟雅驯,却处处透着暧昧的腾挪空间。

两者并置,恍若两个时代的账簿在对峙。

“总管看看,”皇帝的手指划过审计账册上几行朱笔圈出的条目,“民国会计所用‘成本核算’之法,虽显苛细,却将往年采购中虚报之数,曝露无疑。此册,可为今日之‘镜’。”

马佳绍英躬身细看,只见上面诸如“光绪三十四年冬,采买上等松江棉布一千匹,内府报价每匹银九两七钱,同期市面实价至高不过二两八钱,浮报约六成七分”之类的记录,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他额角微汗,沉声道:“皇上圣明。此册……确是照妖宝鉴。以往积弊,皆因无此‘实价’为基,任由奸吏猾商上下其手。”

“既已有‘镜’,便须立‘尺’。”凌霄抬起眼,目光清亮,“朕与总管商定:自今而后,内务府一切寻常采买——即米面粮油、酱醋糖茶、寻常布匹、木炭瓷器等日用之物——须以此为基。”

凌霄顿了顿,说出核心规则:

“由广储司会同民国新设核查处,每月据市面行情,厘定各类物品之基准实价,造册存案。采购时,可视物品成色、运输难易、时节浮动,在此基准实价之上,上浮一分至二分(即1%-2%),以为官办损耗及商号微利。此为定例,明文载入采购章程,过此限者,需专折呈明缘由,由朕朱批特许。”

马佳绍英心中迅速盘算:一二分利,对于以往动辄数成乃至翻倍的暴利而言,堪称骤减。

但这微利若能以堂堂正正的“官价”长期、稳定获取,对于那些真正的老字号而言,未尝不是一条干净安稳的生路。

这确是从“分赃”转向“经商”的根本之变。

马佳绍英由衷道:“皇上此议,堵贪墨之门,开合规之窗。虽利薄,然贵在持久明晰,商贾亦可预期。奴才以为可行。”

“至于贵重之物,”凌霄语气转为凝重,“如人参貂皮、珍玩玉器、御用特供绸缎、大件紫檀花梨木器、御窑精品等,不在此常例之中。”

他提出更严密的监督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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