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修订内务府条例(2/2)

“凡此类采买,需由内务府总管大臣与醇亲王(皇帝生父)联署定契。若醇亲王不在京或不便,则委派养心殿首领太监(皇帝心腹)随同内务府大臣办理。定价需三方(或两方加太监)共议,共签于契约之上,互相监督制衡。”

马佳绍英立刻领会了其中精妙的权力制衡:总管大臣掌行政与专业,醇亲王(或皇帝近侍)代表皇室亲族(或皇帝本人)监督,两者缺一不可。这确保了贵重物品的采买,无法由任何一方单独操纵。

直接绕过内务府一众官员。

皇帝最后,说出了最关键、也最大胆的一环:

“契约既签,银款拨付,仍走内务府广储司之账。然其中若有因规模采买、长期契约而产生之折让盈余、或特批之‘备用银’(即以往最易被挪移贪墨的灰色部分),其管理、存储与合规转交,朕意……特委广储司郎中郑孝胥专责。所有此类款项之出入,需郑孝胥另立密档,定期直接向朕奏报,与常规采购账目完全分离。”

马佳绍英闻言,眸光骤然一凝,旋即化为深深的叹服。这一安排,真正实现了 “钱、权、人”三项分离:

定价权:由内务府(总管)、皇室(醇亲王或近侍太监)共掌,互相制约。

执行与付款权:仍归广储司常规流程,但受到基准价格限制与民国核查处监督。

特殊款项管理权:则剥离出来,交给素有清名、且与内务府旧利益网络瓜葛较少的郑孝胥单独负责,并直通御前。

如此,任何一方都无法独揽从定价到支款的全部流程,极大地增加了贪墨的难度与风险。

而郑孝胥此人,素有才名,自负清流,让他掌管这“钱匣子”,既是对他的一种任用与考验,也是借他之力,在腐朽的内务府体系中打入一个可靠的楔子。

郑孝胥与内务府旧利益网络瓜葛较少,用他如同引入一股“活水”来搅动“死潭”。他的刚直与名利之心,正可用来严格管束款项,同时其密奏能成为皇帝刺探内务府实情的另一只眼睛。

郑孝胥并非无欲无求的纯臣。

他抱负极大,自视甚高,且对“恢复大清”有远超常人的执念。让他接触核心财权,犹如将一柄利剑置于匣中。

用之得当,可斩奸邪;若其心渐生异志,或被人利用,这“直通御前”的密奏之权与独立财权,也可能成为将来巨大的隐患。

这步棋,既是妙手,也隐伏着长远的风险,考验着皇帝未来的驾驭之术。

“皇上思虑周详,制衡之术,已得精髓。”

马佳绍英长长一揖,这一次,心服口服,“钱、权、人三分离,环环相扣,互相监视。 寻常采购,利薄而章法严;贵重之物,权分而监督密。更有郑孝胥独掌余款,直达天听……奴才以为,此制若行,内务府采买之积弊,虽不能言顷刻尽除,然其根已断,其源将竭。假以时日,必能廓清!”

此番“钱、权、人”三项分离的定策,看似是为遏制贪腐、提高效率,实则是一招更深邃的 “制度性棋局” ,其精妙之处远超表面文章。

以“合规”规避民国监察

新制最大的屏障,在于其表面上的 高度合规性。民国核查机构最易攻击的,是“虚报价格”和“账目不清”。

如今,寻常采购绑定公开市价,浮动微末且有明文规定;贵重物品采购则有亲王或御前太监联合监督,流程透明。

所有账目皆有可查之据、可循之规。民国特派员纵有怀疑,也难以从这看似严整的章程中找到公然违法之处。

这实则为皇室在民国法度下,赢得了一层珍贵的 “合规操作空间”。

而内务府旧弊根源在于“一言堂”与“一条线”的系统性贪污。新制将采购流程拆解,使定价、执行、余款管理三权分立,且分属不同利益阵营。

内务府总管(马佳绍英):拥有定价商议权和执行主导权,但无法触碰可能产生灰色利益的“余款”。

醇亲王或御前太监:代表皇权现场监督,形成制衡,但其权责仅限于特定贵重采购,不涉日常。

广储司郎中(郑孝胥):独立掌管最敏感的特殊款项,直接对皇帝负责,成为嵌入旧体系的一枚“皇家钉子”。

任何人想重复旧式贪腐,必须同时打通这三个彼此独立且互相监视的环节,难度与风险呈几何级数增加,从而从制度上 扼杀了大规模、系统性贪腐的土壤。

以“分权”防范权臣架空内务府,这是最隐晦也最核心的一层。皇帝虽年幼,已深谙权力不可独授。

确保内务府总管无法独揽:马佳绍英虽总领事务,但定价受核、用款受监、余款无权过问,其权力被严格限制在行政执行层面。

而醇亲王仅有监督之名而无日常行政之实;郑孝胥虽掌“钱匣子”,却无定价与采买之权;皇帝通过牢牢掌控最终审批(朱批特许)和听取郑孝胥密奏,成为所有权力流最终交汇与仲裁的唯一中心。

这实质上构建了一个 以皇帝为枢纽,各方相互牵制、互为依托的权力网络,彻底杜绝了再出现一个能够架空内务府、进而架空皇权的“权臣”的可能性。

此制于内务府推行,绝非风平浪静。

商号面对骤薄的“阳光利润”,商人们部分(如或许更依赖品质与信誉的同仁堂、瑞蚨祥)可能审慎接受;而更多依赖灰色利益的商号(如某些粮行、酱园)则可能怨声载道,甚至暗中串联,试图寻找新规漏洞或腐蚀新环节的官员(如试探郑孝胥)。

内务府旧有既得利益者(未被清洗彻底的中下层官吏)必然抵触,消极执行或暗中使绊。新上任的官员则在观望,小心翼翼地在旧习惯与新规矩间寻找平衡。

这一番制度革新,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网,网住了腐败,分隔了权力,也暂时遮挡了外部的监察目光。

然而,网中之鱼不会坐以待毙,执网之手的力度与智慧,将决定这张网最终是成为护卫基业的藩篱,还是引发新一轮激烈挣扎的罗网。故事真正的张力,此刻才刚刚开始凝聚。

凌霄年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充满期望的神色:“如此,明日召见众商,总管心中便有定见与尺度了。寻常之物,以此新章压价;贵重之项,示以严规。愿彼等识时务,共守此新规矩。”

“奴才遵旨!”马佳绍英肃然领命。

当他退出暖阁时,怀中仿佛已揣着一把经过君臣合力锻造、锋芒初试的“新尺”。

这把尺,将以那些冰冷的审计数字为刻度,以精密的权力制衡为材质,去丈量紫禁城未来的每一分开销,去尝试划破那浓密如夜的腐朽之网。

他回头望了一眼养心殿内透出的温暖光亮,心中那块悬了一整日的巨石,似乎悄然落地。

君臣之间,虽未明言,但一种基于现实困境与未来利益的新默契,已然达成。

明天的较量,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身后有了皇帝的默许与支持;

而皇帝,也获得了一位熟悉旧规则、有能力执行新意图的老臣的全力辅佐。

前路依然艰险,但至少,方向已经统一,力量开始凝聚。

这紫禁城的晚霞里,似乎也透出了一丝不同于往日沉重的新意味。

暖阁内重归寂静,皇帝仍坐在原处,没有立刻唤人进来伺候,目光却越过空荡荡的御座,投向马佳绍英方才躬身退出的那道门帘。门帘轻晃,最终静止,将那抹衰老却挺直的背影彻底隔在了外面。

殿内氤氲着方才奉上的新茶香气,凌霄却觉得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另一股气息——那是马佳绍英身上经年累月浸润的、内务府文书房特有的陈旧墨味与淡淡樟脑气,混着一种老臣特有的、谨慎而疲惫的体息。

这气息此刻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甚至是一丝轻微的、无所遁形的窘迫。

“朕那些主意……他果然早就一清二楚了。” 凌霄无声地翕动嘴唇,对自己说。不是疑问,是笃定的结论。

一个经历时代剧烈变革的三朝老臣,并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走上高位。自然有其一定的政治智慧。

凌霄,凭什么觉得?自己的思想举措,能够瞒得过在这乱世中争雄的‘先贤们’,自己最大的优势不过是开了一扇上帝之门,能够预知未来发生的命运。

凭借自己的学识能力,能够同这些枭雄们周旋吗?

“是啊!自以为把握了天机便能运筹帷幄,太小瞧轻视这个时代的政治家,军阀,官僚了。”

“他们不过是因为狭隘的历史局限性,终究造就了他们各自的抉择。”

“伟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呀!也是在艰难摸索中砥砺前行。”

回想起来,自己近来的举动,在这样一位历事三朝、在宫禁人际与财物泥潭里挣扎了大半辈子的老臣眼中,怕是稚嫩得可笑吧?

派小安子去取那要命的账册,美其名曰“学习算术”;让小李子出宫“采买样办”,实则暗访市价;甚至意图亲自接见商人,想着如何压价立威……这一桩桩,一件件,自己以为做得隐秘,带着几分天真的得意与冒险的兴奋。

可在马佳绍英那里,恐怕从他第一次踏进内务府值房询问账目起,或者更早,从他开始对内务府用度流露出异乎寻常的关注时,对方心中就已如明镜一般了。

“哪里瞒得过他……” 凌霄微微向后,靠进冰冷的紫檀木椅背,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

有点像是精心搭建的积木被人一眼看穿结构后的讪然,又有点像是暗中用力却早被师长察觉的忐忑。但奇怪的是,这其中并无多少被冒犯的恼怒,反而隐隐有一丝……庆幸?

是了,庆幸。

这位老臣看穿了,却没有点破,没有搬出祖制大义来谏阻,没有跑到病重的皇太后跟前去哭诉“皇上胡闹”。

他只是沉默地观察,谨慎地权衡,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顺乎“情理”的方式——维护皇上威严、体恤皇上年幼——将事情的主动权,以一种看似交付、实则更为牢固的方式,重新纳入了“规矩”所能涵盖的轨道。

他不仅看穿了自己的目的,甚至还为自己那不够圆熟的手段,默默铺好了一条更稳妥、也更符合宫廷现实的路。

这与其说是“妥协”,不如说是一种沉甸甸的接纳与引导。

凌霄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疲惫,那不是身体的倦怠,而是一种心智骤然接触到复杂现实层面后的晕眩。

他原本以为,亲政(哪怕是这种局限在宫墙内的“亲政”)便是发号施令,便是让人畏惧服从。

现在却模糊地意识到,真正的掌控,或许更在于让马佳绍英这样有能力、有经验、有自己一套生存逻辑的旧臣,愿意真心实意地为你所用,将他们的经验与手腕,化作实现你意图的工具,而非障碍。

“终究……姜还是老的辣。”

少年天子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句他从小熟知的俗语,此刻品来,别有滋味。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指尖冰凉。

凌霄知道,从明天起,很多事情会不一样了。他不会再仅仅是一个“想做事”的孩子皇帝,而是一个开始学习如何通过马佳绍英这样的臣子,去真正“做成事”的君主。

这条路,马佳绍英刚刚用他的方式,为他揭开了一角帷幕。帷幕之后,是更复杂的权衡、更精微的操弄,以及更深沉的孤独。

“也好。” 最终,凌霄低声自语,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接纳了这份迟来的“成人礼”,“有人看得穿,肯顺着朕的心思去办,总比一群庸人懵懂无知,或奸佞阳奉阴违,要强得多。”

凌霄站起身,小小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投在殿壁上,竟也有了几分凝重的意味。

马佳绍英的背影已然消失,但那道门帘,仿佛成了一面无形的镜子,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了自己身处的位置,以及前路上那些沉默而强大的、名为“现实”与“经验”的礁石。

时日还长,而有些成长,总是在无人看见的静默时分,悄然发生。

酉时五刻(傍晚六点一刻),养心殿后的静室门扉轻启,首领太监小李子领着四名小太监,将十数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并几个大小锦盒,悄无声息地搬了进来,在青砖地上按品类排开。

室内早已按皇帝吩咐,设下数张长案,案上整齐摆放着早先小安子从内务府各库提取的、贴着标签的各式样品。

凌霄闻报,放下手中账簿,移驾静室。

他身着石青色常服袍,小小的身影在偌大静室与堆积如山的实物前,更显凝重。

凌霄没有立刻发问,目光先扫过地上那些与宫内华美容器截然不同的粗布袋囊,仿佛在审视另一个真实却陌生的世界。

“皇上,奴才回来了。”小李子上前一步,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遵旨暗访四城,凡米面、菜蔬、药材、布帛等项,皆择其通行市面之上、中、下三等成色,各购少许,记录时价于此。”说着,双手奉上一本簇新的蓝皮簿册。

皇帝接过,并不急于翻看,只道:“打开,朕要亲眼比对。”

“嗻。”小李子与小安子对视一眼,立即上前。小安子默契地将宫内样品逐一摆到长案显眼处,小李子则亲自解开口袋绳索。

第一类是粮食。 三个口袋依次解开:

一口袋是“上白粳米”,颗粒晶莹,几无碎末。

小李子道:“此等成色,取自前门外大粮行,谓是今年无锡新米,每石市价六元三角。”

小安子立刻将内务府甲字库“御用白粳”样品罐捧来。

两相比对,宫内米粒更显圆润饱满,色泽如玉,但差异并不悬殊。

凌霄伸手各抓一把,仔细观看,又放入口中咀嚼几下,眉头微蹙。

第二袋是“常行粳米”,米粒稍杂,略有黄粒。

小李子报:“此等为市井大户常用,每石五元二角。” 对应的宫内乙字库“常供粳米”样品,成色竟与这市面中品相仿,甚至略逊。

第三袋则是掺杂了少许陈米、碎米明显的“次米”。“此为民食或酿酒之用,每石仅三元八角。” 而内务府账目上,绝无此类低价米记载,所有采买皆以“上等”或“中等”名目入库。

接着是药材。 锦盒开启,人参、当归、黄芪等分盒而置。

小李子指着一盒须芦俱全、但身形普通的山参道:“此五等山参,吉林庄口价,每钱二元四角。”

又打开另一盒,内盛两枝形体精悍、纹路清晰的参:“此近乎四等边条,每钱需四元七角。”

而小安子取来的内务府“上用老山参”样品,无论形体、纹路、芦碗,皆远胜前者,然账面所记价格,却高达每钱十数两银。

最直观的是布匹。 小李子展开几段布头:

“此上细松江棉布,幅宽二尺二,每尺一角一分。”

“此中等湖绉,每尺三角。”

“此下等粗夏布,每尺仅五分。”

而内务府广储司缎库的“月白棉布”样品,质地与那“上细松江布”几乎无异,甚至纺织略疏,账上单价却是每尺三钱五分。

凌霄一言不发,听着小李子禀报,目光在宫内外样品间来回移动,手指不时捻过米粒,搓揉布帛,凑近细嗅药材。

静室里只余布料摩擦与器物轻碰的窸窣声,气氛凝肃。烛火跳跃,将他紧抿的唇和专注的眼映得忽明忽暗。

随着比对深入,一个残酷而清晰的图谱逐渐显现:宫中许多“上等”之物,不过相当于市面中上之选;而宫中“中等”货色,往往只与市面普通品相类。那巨大的价格鸿沟,并非源于物之精粗,全然是人为虚架起来的贪墨阶梯。

最后,小李子翻开那蓝皮簿册,呈到皇帝面前。上面用娟秀却简练的馆阁体,分门别类记载着:

粮米类:上白粳米(无锡新):每石6.3元(银元,下同)

常行粳米:每石5.2元

次米:每石3.8元

……

布帛类:

上细松江布(幅二尺二):每尺0.11元

中等湖绉:每尺0.3元

粗夏布:每尺0.05元

……

药材类:

五等山参(吉林庄):每钱2.4元

四等边条参:每钱4.7元

……

每一类皆分等明码,与宫中账册上那些笼统而昂贵的名目形成刺眼对比。

皇帝合上簿册,闭上眼,静默良久。

当他再睁开眼时,那孩童的稚气已被一种冰冷的清明取代。他不必再问,这满室无声的实物,这一行行清晰的市价,已是最雄辩的证词。

内务府那套延续百年的“价格戏法”,在他眼前已彻底拆穿。

“将这些市价簿册,与内务府的旧账、民国的新账,放到一处。”皇帝的声音在静室里响起,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明日,朕与马佳绍英,便用这些实价,去会一会那些‘皇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代表着真实人间烟火的布袋,转身离去。静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那一室决定未来内务府命运的证据,锁在了渐浓的暮色里。

而一场基于真实物价的、前所未有的谈判,已然箭在弦上。

“不足……半百银元?” 皇帝正要转身的脚步,蓦地顿住了。他回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垂手而立的小李子,似乎要在他平静的脸上再确认一遍这数字的真伪。

“回皇上,奴才今日所购米面、菜蔬、药材、布帛等各色样品,总计品类三十有七,成色分等一百一十二样。”

小李子声音平稳,如数家珍,“实耗四十三块银元又七角五分。其中,最贵者为四等边条参一钱,耗四元七角;最贱者为粗夏布一匹,仅耗九角。所有花费,皆有店铺盖章收据为凭,已附于账簿之后。”

四十三块银元。

这个数字,像一把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凌霄心头,却又奇异地让他沸腾的血液骤然冷静、沉淀下来。

他脑中瞬间闪过内务府旧账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条目:一石寻常粳米报银十数两,一匹普通棉布报银三四两……今日小李子买回的这足以堆满半间静室、代表整个北京城民生市价的庞杂货物,其总价,竟不及旧日账上一两样“上等贡品”的虚报之数!

无需再多言了。这“不足半百”的银元,比任何审计报告或慷慨陈词,都更铿锵有力地证明了他与马佳绍英所定新规的紧迫与正确。

若按旧制,宫中采购这等数量货品,账目上怕早已是数千两雪花银不见踪影。

而若按新规,即便所有物品皆按市价上浮一二分,所需银两也将是清晰可控、有迹可循的一笔明账。

“好,好一个‘不足半百’!”凌霄的声音在寂静的殿阁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痛快的冷意,“这,才是人间真实的价钱。李得禄,你差事办得极好,所购之物、所记之价,便是明日朕与马佳绍英手中,最锋利的剑与最坚固的盾。”

“奴才不敢当,为皇上办事是本分。”小李子深深躬下身。

凌霄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回东暖阁。他心中那点因年轻而残存的犹豫,此刻已被这铁一般的物价现实碾得粉碎。今夜,他无法安寝。

暖阁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三套账簿册籍,被他亲自铺陈在巨大的紫檀木案上:

左边,是民国特派员的审计总账,蓝皮冰冷,数字如刀。

中间,是内务府旧藏的价格名录,黄绫柔腻,字里行间却透着腐朽的暧昧。

右边,是最新呈上的小李子暗访市价簿,墨迹犹新,带着宫墙外的烟火气。

“你们且在外伺候,无朕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皇帝吩咐一声,便将所有太监宫女屏退。他挽起袖口,亲自移过灯盏,深吸一口气,便伏案沉浸入这数字的海洋。

凌霄先以市价簿为基准,找到“上白粳米”、“松江棉布”、“五等山参”等项的价格。

然后,翻开内务府旧名录,查找对应或类似名目下的“采购价”。

一个个令人窒息的比例,在他笔下算出:米价浮报近三倍,布价浮报超五倍,参价浮报竟可达十倍有余……这些比例,又被他在民国审计账中找到确凿的旁证与更细致的分项拆解。

朱笔在他手中不时圈点、批注。他在雪白的宣纸上另起一册,分门别类地摘录、对比:

【粳米类】

市价(上等):每石6.3元

内府旧报价(御用白粳):每石18两(约合25元)

浮报比例:约297%

审计账核实虚报: 15.4两\/石

他不仅对比价格,更留意物品描述。

内务府旧名录中大量“精制”、“特选”、“上加”等模糊溢美之词,在市价簿简单明晰的“上、中、下”或具体产地描述面前,显得苍白可笑。

许多所谓的“御用特供”,其描述品质与市面“上等”货几乎雷同,价格却是天壤之别。

时间在西洋钟滴滴答答中流逝。夜深了,紫禁城万籁俱寂,唯有养心殿西暖阁的灯火,倔强地亮着。

皇帝年轻的脸上不见疲惫,只有一种越来越亮的、近乎燃烧的专注。

额角渗出细汗,他也浑然不觉。每一个触目惊心的对比数字,都像一针强心剂,让他对明日之会的把握,增添一分。

他不仅仅是在查账,他是在亲手锻造一把尺子,一把足以丈量过去罪恶、也足以规划未来秩序的尺子。 这把尺的刻度,就来自于今夜这无数个“市价”与“旧报”的残酷差值,来自于那“不足半百银元”所带来的震撼性真实。

当小李子与小安子再三劝解之下,凌霄终于直起身,放下朱笔。

案上,他亲笔整理比对的摘要,已写了厚厚一沓。所有明日可能需要用到关键品类、关键价格、关键浮报比例,都已了然于胸。

“传话,”他的声音因熬夜而微哑,却异常坚定,“告知马佳绍英,今日巳时之会,朕会亲临。让他,依昨夜所议章程准备便是。”

所有数据、所有对比、所有震撼与决心,都已熔铸于心。

现在,只待天明,只待将那把由真实物价与崭新规则锻造的尺,公之于众,量一量这紫禁城积弊的深浅,也量一量那些皇商与旧时代的命运。

凌霄看了一眼西洋钟还能睡三个小时,瞬间带着无比困倦的睡意,强撑着身体,任由小李子服侍下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