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北京商号(1/2)
却说此前紫禁城内的内务府在民国特派员的督导下,如火如荼的进行改革时,其影响已然突破了界限,波及到了皇城外的诸多商号。
随着内务府务改革事务的推进,五月的下旬,紫禁城内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又像淬了毒的针,悄无声息又无比精准地扎进了北京城数家深宅大院的心窝里。
最先得到确信的,是六必居的老东家。
他正对着账本上“支应内务府酱菜采购王大人节敬四百两”的暗记发怔,店里的二掌柜便白着脸闪进来,附耳颤声道:“东家,宫里……出大事了。
负责咱们酱菜永办的王大人,还有广储司银库的郎中主事,昨儿夜里被民国政府的卫队‘请’走了,家也抄了!听说内务府大臣拿着名单,一口气罢黜了几十位……内务府官员和首领太监”。
老东家手里那杆用了三十年的紫竹狼毫,“啪”地一声,折在了砚台上。
墨汁溅上账本,把那行暗记晕染成一团狰狞的黑斑,像颗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
王大人是最爱他家用老法子酿的伏酱,以往春夏之交,必以“尝新酱”为名,来取那只装着足色银锭的酱坛。
如今是坛破账销。
夜间“六必居” 的后院账房里,老东家对着油灯,把一叠与内务府各司官私下往来的“吉利账”(记录额外孝敬的暗账)一页页抽出来,就着灯火点燃。
跳跃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眼神里是兔死狐悲的惊惧。
有位广储司主事,最爱他家的八宝酱瓜,以往每年中秋,都会派心腹来取,名义上是“取新酱”,实则是取一个塞满了银票的酱坛子模样的匣子。
如今,听说人已下了大狱,家产抄没,那精致的酱坛匣子,不知是否也成了赃物,摆在民国特派员的案头?
几乎同时,桂馨斋的少东家也从隐秘渠道得知,那位曾对他家桂花甜酱赞不绝口、并暗示可助其“贡品”身份更进一步的某库大使,已锒铛入狱,家产充公。
“桂馨斋” 的少东家,则反复摩挲着那面曾祖父传下来、允许入宫送菜的紫禁城腰牌。这曾是无限荣光与特权的象征,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
少东家猛地想起,去岁中秋,曾以“鉴赏新瓷”为名,赠予该大使一尊内藏金条的仿雍正粉彩瓶。
他顿时如坠冰窟,冲到祠堂,对着那枚象征特权的紫禁城腰牌连连叩首,又慌不迭地命心腹伙计,将一切可能与罪官往来的书信、礼单,连夜间尽数焚于灶膛。
火焰吞吐间,他仿佛看见总统府特派员冰冷的目光,正穿透宫墙,扫视着他们这些昔日“商号”的每一本账。
他听说,一些被抄家的官员府邸,搜出了不止一家商号的“千股”凭证和礼单。
他担心下一个被从府里搜出来的,会是自家这块腰牌,或者更糟——某封与罪官商议“节敬”数目的密信。
粮行“永丰号”的李掌柜,反应则复杂得多。
初闻巨变,他心头先是一紧——毕竟与几位被罢黜的采办官员素有厚往。
旋即,一种扭曲的侥幸与野心,却又悄然滋生:旧树既倒,正是培植新枝、甚至独占春色的大好时机!
他连夜备下比往年更厚三分的“晋见礼”,企图叩开新贵之门。
然而,接连数日,李掌柜连新上任的司官面都没见着,礼物原封不动被退回,门房只冷冰冰丢下一句:“大人有令,公务繁忙,私谒一概免见。”
李掌柜站在那陌生而威严的官衙门外,五月暖风拂面,他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李掌柜备好的厚礼,却根本送不出去。
新上任的官员们,个个门禁森严,脸板得像块青砖,开口闭口皆是“规制”、“时价”、“民国审计”,连杯热茶都难讨到。
这不是往常的人事更迭,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名为“新规矩”的高墙,突然耸立在了他与财富之间。
他这才悚然惊醒:这不是往常的“换茬”,这是一场“换天”。
过去那套建立在默契、贪婪与人情上的游戏规则,在民国政府的介入中,似乎随着那些被罢黜抄家的官员,一起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成了这些老字号东家们记忆中最漫长、最诡异的时光。对他们而言,不是按日子过的,是掐着指头、提着心肝、在冰窟窿里一寸一寸熬过来的。
陆续得知内务府“大地震”的消息时,各家的反应,大抵相似。
诡异的平静与内务府持续的订单却并未中断。
让他们心下稍安又倍感煎熬。
内务府广储司的采买单据依旧按时送达,依旧是那些东西,但所需的品类、数量,甚至比以往更加清晰规整。米面、油脂、酱醋、茶糖、绸缎、瓷器……一切似乎照旧。
但这“照旧”本身,就透着极大的“不寻常”。没有私下递话,没有暗示,没有节令的“格外加赏”,一切交易都裸露在官样文书之下,干净得让他们心慌。
往日里互通声气、时常宴饮的几家大商号之间,骤然冷清。路上遇见,不过匆匆拱手,交换一个沉重而惶恐的眼神,便各自低头疾走。谁都怕过多的接触,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成为那特派员“名单”上的下一个。
送往内务府的货物,不约而同的把品质提至最高,分量给得最足,唯恐被挑出一丝错处,成为被民国特派员清算的由头。
他们动用一切关系,像鼹鼠般拼命打探宫内的丝毫风声。民国特派员今日是否又提审了谁?马佳绍英在处置罪臣上脸色如何?醇亲王载沣可曾过问采买之事?
每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都被放在心里反复煎熬、解读,试图拼凑出未来的方向,却始终只得一片迷雾。
最令他们感到无措和利润锐减的,是交易核心环节——“报价”上的变化。
这个最核心、也最隐秘的环节上。
往日,这是一场心照不宣、配合默契的“双簧”。
商号报上留有充足“水分”的报价单(比如市价六元的米报十元),内务府经手官员不仅照单全收,往往还会“体恤下情”,主动将某些单价再“核实”得更高一些,以便双方从中勾兑得益。
多出的利益部分,双方按约定好的比例勾兑。整个过程心照不宣,行云流水。
如今,这戏唱不下去了。
新上任的广储司官员,面对商号递上来的、依然留着不小“溢价空间”的报价单,态度变得极其“耿直”甚至“笨拙”。
例如,“永丰号”递上一份各成色粳米报价单,仍按旧例留有空间。
新司官会拿起一份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字迹工整的“京津粮市旬日行情录”,对照着,用朱笔在单价旁批注:“据查,本月上等无锡粳米市价至昂不过每石六元二角。此单所开七元五角,缘何高出如许?请详附成本说明。” 那语气公事公办,毫无转圜余地。
又或者,对“六必居”的酱菜报价,新官员会沉吟道:“旧例单价固可参考,然今时不同往日。民国特派员虽已离开皇城,然新颁《稽核条例》明文要求,‘物料价须与时价相衡’。此酱瓜之价,似仍可斟酌。”
这些新任官员不再主动帮商号“抬高”,反而开始认真地“砍价”,虽然这“砍价”的依据,是一种他们并不熟悉、却无法反驳的“市场规则”和“明文条例”。
那层赖以生存的、丰厚的“溢价”油脂,被新官员们用“市价”和“条例”这把新刀子,公然且毫不留情地刮去。眼见着真金白银的利润,如指间流沙般逝去。
这些话,像软钉子,扎得各商号东家们又痛又慌。
商号东家们摸不清,这新官究竟是真想革除积弊、做个清官,还是故作姿态,等待他们献上更高明、更隐蔽的“诚意”?
亦或是奉了内务府大臣或更高层级的密令,在进行某种整顿或试探?这种不确定性,比明确的贪婪更让人恐惧。
他们仿佛一群在冰面上行走的人,旧冰层已然碎裂,新冰层看似平整(持续不断的订单),却薄得透明,不知何时会“咔嚓”一声彻底崩陷。底下,是名为“民国法度”与“宫廷肃贪”的刺骨寒水。
他们战战兢兢,不知下一步该踏向何方,更不知哪一脚下去,便会冰层碎裂,坠入那名为“清算”的万劫不复深渊。
往日与内务府交易时那份隐秘的“底气”与“亲近感”,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所有老字号心头、空前强烈的 “朝不保夕” 之感。
那个凭借“默契”与“勾连”便能稳获暴利的旧时代,在民国元年这个初夏时节,随着那些被罢黜抄家的官员一起,确凿无疑地、轰然倒塌了。
而新时代的门槛,冰冷而陌生,他们尚在门外惶恐徘徊,让他们这些旧日的“皇商”,倍感踌躇与寒冷。
说是新政府没有皇帝了,改朝换代。可对北京城的百姓而言,赋税依旧沉重、权力依旧专断、生活秩序未曾改变。
同内务府官员有着密切联系的商号东家们,眼瞧着不少的官员被抄家,时刻担心着双方的利益勾兑,会被民国政府以此为由进行敲诈勒索。
况且与内务府的买卖,关乎切身利益,唯恐经过此番动作,收不回以往垫付的货款。
这半个月,他们是在一种集体性的噤声与观望中度过的。
但仍有不少商号东家私下书信来往,商议对策。六月初,瞧着醇亲王离开了北京城,便有商号东家谋划聚会。
确定戌正时分在天福堂后院阁搂会面。
窗纸被暮色染成昏黄,屋里早早点了灯,却将八张神色各异的脸映得愈发晦暗。
天福堂这间从不待客的后院秘阁,此刻门户紧闭,连伙计都被打发到了二门外。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武夷岩茶的焦香,却压不住那股子从人心里透出来的焦躁。
在座的,是同紫禁城有紧密联系商号当家或心腹——专供南粮的“永丰号”米行李掌柜、包办苏杭绸缎的“瑞昌祥”少东家、采办东北山货的“兴隆记”二爷、承办官窑瓷器的“聚鑫斋”老板……往日里,他们是跺跺脚四九城相关行当都要颤一颤的人物,此刻却个个如坐针毡。
“都说说吧,这往后……饭还怎么吃?”
打破沉默的是“永丰号”李掌柜,他手里的茶盖碗,磕着碗沿,发出细碎而恼人的声响。
“咱们那位‘老朋友’,内务府的郎太监,前儿夜里……在牢里用裤腰带把自己挂房梁上了。”李掌柜声音干涩,“底下人递出话,说是受不了民国特派员的磨,一笔笔账,连光绪二十八年他克扣的灯油钱都翻出来了。”
一片死寂。
在座谁屁股底下没有几本类似的账?往日那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金山,如今却成了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人没了,线就断了!”
“兴隆记”的二爷猛地一拍桌子,他是个关外性子,“新上来那批官儿,一个个跟避猫鼠似的!我使人去递‘冰敬’的帖子,你猜怎么着?门房直接给扔出来了,说马佳大人有严令,私受一钱,革职查办!他娘的,这官儿当得还有什么滋味?”
“瑞昌祥”的少东家冷笑一声,他年轻,看得更透:“滋味?如今这内务府的官,只怕是天下最难当的官。左边是宫里盯着,右边是民国派来的‘账房先生’盯着,头顶还悬着咱们这些‘旧相识’的旧账。他们现在最想的,不是捞钱,是保命,是把自己摘干净!咱们还按老黄历去贴,不是送钱,是送催命符!”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得众人透心凉。
“那咱们就等死?” 承办瓷器、脾气最躁的“聚鑫斋”老板瞪着眼,“宫里每年上万两银子的瓷器采买,就这么丢了?我库里还压着一批雍正款的仿品,就等着内务府来‘挑’呢!”
“不等死,就得找新活路。”
一直沉默的“乾泰号”木材商缓缓开口,他是最老成的,“我瞧着,风向是真变了。以前,咱们是和尚,内务府是庙。和尚靠着庙吃饭,给庙里香火钱(回扣),天经地义。现在,庙里换了新方丈(马佳绍英),还来了个持刀武僧(民国核查)看着香火簿子。咱们再按老规矩上香,武僧的刀,怕是先落到咱们脖子上。”
“新路在哪儿?”
众人目光齐聚。
“两条。”木材商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条,认栽,洗白。从此以后,给宫里的报价,就是实实在在的市价,最多加个一成的辛苦跑腿钱。账目做得清清楚楚,不怕那民国会计来查。咱们赚个安稳钱,薄利,但至少能活下去。”
“那才几个子儿!”瓷器老板不满。
“所以有第二条,”木材商眼睛眯起来,声音压得更低,“庙里的方丈不敢收香火了,可……庙里的小佛爷(指皇帝),最近好像想自己点香了。”
众人精神一凛。皇帝要绕过内务府直接采购的风声,他们多少也有耳闻。
“这可是险棋!”李掌柜迟疑,“跟皇上打交道……哪位能有所主张?况且,这能长久?”
“险,但可能是唯一的生机。”少东家接话,眼中闪着精光,“皇上要的无非是‘实惠’和‘可控’。咱们就给他实实在在的价,顶好的货。”
“关键是,这笔生意走得是明路,民国那边反倒不好插手,内务府新官也说不出什么。咱们虽然赚得少了,可这等于在皇上那儿过了明路,挂了号!将来哪怕内务府再想动咱们,也得掂量掂量。”
“可这样一来,咱们可就彻底把内务府那帮新老爷给得罪了!” 有人担忧。
“得罪?”木材商惨然一笑,“咱们现在还有资格得罪谁吗?是等着被旧账拖死,还是被新官当脏水泼掉以表清白?眼下,能抱住一条大腿,就是一条生路。皇上那条腿,目前看着,最粗,也最需要人抱。”
屋里再次沉默下去,只听见灯花噼啪爆响。
每个人都在心里急速盘算着利弊,权衡着家族生意的安危。
往日那种靠着贿赂和默契就能日进斗金的黄金时代,似乎就在这一夜之间,随着郎太监那根裤腰带,一起被吊死在了房梁上。
他们面前只剩下两条狭窄的独木桥:要么彻底屈服于新的、透明的、利润微薄的规则;要么冒险一搏,将家族的命运,系于那座紫禁城里,那位年幼而意图难测的小皇帝身上。
窗外,北京城的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火车的汽笛,那是新时代的声音,冰冷、陌生,却无可阻挡地碾过旧日的一切繁华旧梦。
“永丰号”李掌柜一句“交通到位,何愁不能如以往?”的话,像一块热油溅进了冷水里,瞬间在压抑的阁楼中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李掌柜见吸引了众人注意,身体微微前倾,食指敲着桌面,压低声音道:“列位,咱们是不是自己吓自己,吓过头了?这都一个来月了,民国的人查账不假,可除了把几个顶雷的旧人揪出去,动咱们这些正经做买卖的了吗?”
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神色,继续抛出他的观察:“再说内务府。是,报价是比往年咱们和郎太监他们定的‘天价’低了一大截。可咱们心里都有一本账!”
他声音带着一种洞察的得意,“如今他们报上去的采买价,比如那上等无锡粳米,市价六块一石,他们敢报到八块五、九块!这比起从前十几二十两的报账是‘清廉’了,可比起市价,这里头不照样有两三块银元的‘水分’?”
这番话让好几个人的眼神活络起来。是啊,这“水分”就是利润空间,是规矩!
“依我看,”李掌柜趁热打铁,“这新上来的官儿,不是不想捞,是不敢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捞!他们更精了,懂得细水长流,懂得在民国那帮‘账房先生’眼皮底下,留出一个‘看似合理’的溢价空间。”
“这空间,不就是给咱们,也是给他们自己留的‘路’吗?”
李掌柜身子往后一靠,仿佛智珠在握:“咱们只要把从前对郎太监的‘孝敬’,换个名目,做得更隐秘些。”
“比如,不直接送银票,改成逢年过节给他们府上的‘干股分红’,或者帮他们在外头料理些产业……只要‘交通’得法,对上新官员的脾性,这门生意,照样做得! 说不定,因为竞争者少了(指那些被吓退或洗白的商号),咱们的份额还能更大!”
“李掌柜,你这是饮鸩止渴,要拉着大伙儿往袁大总统的刀口上撞!”
一声断喝,来自那位最老成的木材商。
他脸色铁青,死死盯着李掌柜:“你看只见那两三块银元的‘水分’,却看不见这‘水分’底下是万丈悬崖!”
“从前郎太监贪,是全衙门一起贪,上下打点,自成体系,法不责众。现在呢?民国那核查机构是吃素的?他们巴不得抓个典型!你今天敢塞钱,明天这钱就可能变成呈给大总统的案头铁证!”
只怕等不来紫禁城的说法,迎来的便是民国政府配齐枪械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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