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北京商号(2/2)

“瑞昌祥”少东家也冷冷接口:“李老叔,您算错账了。从前咱们和官员是盟友,出了事他们得兜着,因为他们是主犯。”

“现在,新官员和咱们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惊弓之鸟!一旦风吹草动,他们会第一个把咱们抛出去,用咱们的人头,去染红他们的顶子,证明他们的‘清廉’和‘忠诚’!你这‘交通’,不是财路,是死路!”

瓷器老板原本被李掌柜说得有些心动,此刻又犹豫起来。

李掌柜面红耳赤,强辩道:“那……那总不能坐着等死!按市价做,还有什么赚头?宫里用量是大,可琐碎要求也多,成本压不下来!”

“所以我说,活路不在内务府那些新官身上!”木材商斩钉截铁,“活路在两条:要么,咱们自己刮骨疗毒,就赚那一点安生钱,把生意做长久,总好过满门抄斩。要么,就得敢走那条更险,但或许更高的路——”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紫禁城的方向,一字一顿:“直接让宫里最高那位,觉得咱们有用,而且用得放心。 ”

“皇上要的是‘实惠’和‘听话’,咱们就给实惠,表忠心。成了皇商里的‘榜样’,哪怕利润薄,可那是御笔朱批过的生意,是护身符!将来无论内务府谁当家,民国谁查账,要动咱们,都得先思虑周全!自然会配合咱们做好掩护。”

阁楼内陷入了更深的分裂与沉默。

一派以李掌柜为首,还幻想着用改良版的旧手段,与新官员重建那种危险而脆弱的利益勾连;

另一派以木材商和少东家为代表,则清醒地认识到游戏规则已彻底改写,试图在绝境中寻找依附新权力核心(皇帝)的生存之道。

将从前分润给内务府诸多官员的利润,直接寻找源头,这不也是皇上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消息吗?

窗户纸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两条截然不同的前路发出呜咽。

没有第三条路。

选择,已经迫在眉睫。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养心殿里,那个他们议论中的少年皇帝,或许正就着灯,翻阅着另一本足以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账册。

木材商那番“刮骨疗毒”与“依附皇权”的言论,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将秘阁内勉强维持的表面平静炸得粉碎。

“皇上,究竟是皇上,纵使退位了!”

不是吗?各位……

“依附皇上?说得轻巧!”李掌柜“腾”地站起,因激动和酒意而面色通红,“那还是紫禁城中的九五至尊!咱们是什么?说好听了是皇商,说难听了,就是爱新觉罗家的家奴!去跟皇上谈生意?你怕是连养心殿的台阶都摸不着!到时候,内务府的新贵恨你越级僭越,皇上身边的内侍嫌你不懂规矩,两头不讨好,死得更快!”

“那也比你这种拖着大伙儿一起往民国政府铡刀下钻的强!”“兴隆记”关外二爷的暴脾气也上来了,指着李掌柜的鼻子,“你那是老黄历!睁眼看看,现在是民国了!紫禁城外的天下姓袁!你那套鬼蜮伎俩,玩不转了!”

“我鬼蜮伎俩?我这是在给大伙找一条实在的财路!”李掌柜拍着桌子,茶碗震得叮当响,“依附皇上?皇上才多大?他能做主?这紫禁城,明天还姓不姓爱新觉罗都两说!把身家性命押在一个泥菩萨过江的小皇帝身上,才是最大的冒险!”

“瑞昌祥”少东家冷笑一声,语气尖刻:“李掌柜既然如此看好内务府的新官,何不独自去‘交通’试试?用您那套‘改良’的老办法。只是到时候东窗事发,可千万硬气些,别把今晚在座的各位‘同僚’给攀扯出来。”

这话诛心,等于彻底撕破了脸,将潜在的背叛与出卖摆上了台面。

“你……!”李掌柜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完整话来。

瓷器老板左右看看,急得满头是汗:“诸位,诸位!有话好说,咱们是同舟共济啊,何必……”

“同舟?”木材商疲惫而苍凉地打断他,缓缓站起身,“风雨来时,各自寻生路,便是同舟的尽头了。李掌柜觉得他的船稳,少东家觉得我的桥或许能通,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每一张或激动、或恐惧、或算计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化作一声长叹:“今晚之事,出得此门,入得己耳。往后是福是祸,是通天路还是断头桥,各安天命吧。只是老夫有言在先——”

他语气陡然转厉,“无论诸位选哪条路,都请行事干净些。莫要自己的船沉了,还溅起浪花,打湿了别人的鞋。否则……老夫虽只是经营木材,倒也认得几块做棺材的硬料子。”

这已是赤裸裸的警告。阁楼内温度骤降。

李掌柜铁青着脸,抓起桌上的帽子,狠狠往头上一扣,对着木材商和少东家等人拱了拱手。

——那姿势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决绝:“好!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李某人就此别过,望诸位选的‘明路’,真能一路通天!我们走!”

李掌柜带着两个同样面色不豫的粮行、盐商伙伴,摔门而去,木门撞在框上,发出巨响。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空气中残留着愤怒、恐惧与无限的分裂感。

“聚鑫斋”的瓷器老板跺了跺脚,对木材商道:“老哥,我……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也慌慌张张地告辞了,他显然还没下定决心,只想赶紧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最后,秘阁内只剩下木材商、“瑞昌祥”少东家,以及一两个同样倾向于彻底转型或冒险一搏的商号代表。

灯油将尽,火光跳动得厉害,将几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散了。”木材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少东家,你我都选了险棋。往后,真要互相照应着点了。”

少东家默默点头,年轻的脸上再无平日的跳脱,只剩下凝重。

众人无声地陆续离开,融入北京城沉沉的夜色。

来时,他们还是一个因共同危机而暂时捆绑的利益群体;

去时,已是一盘散沙,各自怀揣着不同的算计与恐惧,走向了莫测的未来。

天福堂阁楼内,只留下一桌狼藉的冷茶,和那盏终于油尽灯枯、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缕青烟的烛台。

夜风穿堂而过,呜咽着,吹散了最后一点人声与茶气,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只有天上那轮被薄云遮掩的明月,沉默地注视着这座古老帝都里,又一幕关于财富、权力与生存的戏剧,在无声中上演,又在无声中分裂。

紫禁城的阴影,依然庞大地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而新的裂痕,已然在阴影下悄然滋生。

距离天福堂那场不欢而散的密会,仅仅过去了三四天。夏意更深,晨起时檐下已见烈阳。

宣统四年(1912年)初夏。

就在这热气的早晨,几顶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由三两个穿着体面、神色却异常谨慎的太监领着,几乎同时抵达了几家老字号商号的门前。

“永丰号”米行,李掌柜宅邸。

李掌柜刚用完早膳,心里还盘算着如何“稳妥”地与新上任的某位内务府司官“建立交情”,门房便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李掌柜手一抖,茶碗盖“哐当”一声落在桌上。他第一个念头是:东窗事发?袁世凯来拿人了?强自镇定迎到前厅,只见来的是一位面生的中年太监,举止倒是客气,但那份客气里透着疏离与不容置疑。

“给李掌柜道喜。”太监微微躬身,声音平平,“奉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大人之意,念及贵号历年承办宫用米粮,素有勤勉。特请李掌柜明日巳时初刻,入大内一见。”说着,双手递上一枚出入禁宫的铜制腰牌,以及一份盖着内务府印信的泥金请柬。

李掌柜接过,只觉得那腰牌冰凉刺骨,请柬却似有千斤重。他迅速浏览,上面无非是“共商旧约续签事宜”、“重议物价,以合时宜”等冠冕堂皇的套话。可落款处“总管大臣”那四个字,却让他心跳如擂鼓。

“这……公公,总管大人召见,是只小号一家,还是……?”

太监眼皮微抬:“大人有令,凡粮、油、菜、肉诸行老字号,俱在邀请之列。李掌柜明日去了便知。”说罢,也不多留,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干脆利落得让李掌柜想问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他捏着腰牌和请柬,手心冒汗。

这么快?马佳绍英这就出手了? 他想起自己前几日在秘阁的“高论”,心中五味杂陈。这邀请,是福是祸?

是马佳绍英需要他们这些旧人稳住供应,因而愿意谈一个新“规矩”?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要当着民国特派员的面,清算旧账,甚至逼他们签下利润微薄至极的新约?

六必居掌柜陈永昌正于后堂查验新到的江南稻米,忽闻伙计来报:“掌柜的,紫禁城内务府的太监来了!”陈永昌心头一凛,忙整衣冠迎出,却见檐下停着一辆朱漆青布马车,帘幕低垂。

马车旁立着一位身着青绸袍、头戴缨帽的太监,面白无须,眉目间透着几分肃然。

太监见掌柜近前,双手抱拳微微欠身,嗓音尖细却稳:“陈掌柜,咱家是内务府,奉总管大臣之命,特来传话。”言罢,自袖中取出一枚檀木腰牌,牌上镌刻“内务府通行”四字,底部钤着鲜红的朱砂印。陈永昌双手接过,腰牌触手温润,雕纹细腻,显是宫中之物。

太监续道:“总管大臣有言,明日上午辰时三刻,请诸位掌柜至紫禁城景运门内候见。旧年与各家签订的供货契约,期限将尽,需当面商议是否续签。此外,近来米价、果蔬行情皆有浮动,货物呈报之价亦需重议。”说罢,又递来一封洒金笺邀请函,封口处盖着内务府的火漆印,字迹工整如簪花小楷。

陈永昌接过信笺,指尖微颤。

他知这邀约定关重大——六必居自康熙年间便为宫中供米面,若契约中断,百年声誉恐受影响。

遂躬身行礼:“多谢公公传话,六必居定准时赴约。只是……近来漕运不畅,南米入京价涨三成,这报价之事……”

太监轻笑一声:“掌柜的担忧,咱家自会转禀。宫内亦知民生艰难,但规矩不可废,还望备好账册,当面详陈。”

辞别太监后,陈永昌疾步至密室,召来几位老伙计。众人翻出与内务府往年的契约文书,账册上密密麻麻记着“稻米每石纹银二两”“冬储白菜千斤,价银八钱”等字样。

陈永昌捻须沉吟:“此番入宫,既要守旧谊,也得争实利。天源酱园的赵掌柜、桂馨斋的孙东家皆与咱同受邀约,须联袂进退……”窗外烈日高悬,屋内众人皆知,明日紫禁城一行,关乎的不止一季粮蔬之价,更是老字号与宫闱残脉最后的牵连。

紫禁城内务府的邀约如一道暗流,在京城老字号间悄然激荡。各家掌柜接过那枚镌刻“内务府通行”的腰牌与洒金笺邀请函时,心思各异,应对迥然。

天源酱园赵掌柜接过腰牌,指尖摩挲着檀木纹理,眉峰微蹙:“公公,近来豆油价涨五成,酱菜本钱翻倍,若按旧价续约,恐难维系……”

李太监离去后,他即刻差人赴六必居、桂馨斋传信:“明日入宫,各家需同声共气!漕运受阻、粮价飞涨非一家之困,唯有联袂陈情,方能动摇宫规。”

当夜,三家掌柜密聚天源酱园后院,烛光映照着摊开的账册——江南米价、山东豆油、口外牛羊的采买单据堆叠如山,赵掌柜执笔疾书,将各项成本逐项列明,预备明日面呈内务府。

桂馨斋孙东家接过邀请函时,掌心沁出薄汗。

桂馨斋的冬菜、梅干菜素以“九晒九蒸”闻名,工序繁复,成本高昂。

他冷笑一声:“宫里头要吃精细货,咱就按老规矩办!若嫌价高,莫怪咱断供这百年秘制的佛手疙瘩。”

回店后,他命伙计取出窖藏十年的陈年酱菜,坛口启封,酱香四溢。

又亲笔修书一封,附上样品,嘱托:“将此信与酱菜一并呈交总管,便说‘桂馨斋宁亏本守招牌,不降质求苟安’!”言辞间透着几分孤傲,却也暗藏对宫廷旧谊的拿捏。

同仁堂乐掌柜将腰牌收入檀木匣中,面色沉静如常。

作为供奉御药百年的老字号,同仁堂深谙宫廷规矩。

他召来账房先生,翻出历年药材进价账册:“人参、鹿茸、黄连……北货南药,皆比三年前贵了三成。明日入宫,须将产地灾情、商路匪患一一禀明。”

又特命学徒取来新制的“安宫牛黄丸”,金箔裹衣,药香醇厚,“此乃进贡之品,带上它,让内务府瞧瞧同仁堂的诚心。价可议,质不可让!”

瑞蚨祥孟老板望着马车远去,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瑞蚨祥虽以绸缎闻名,却也兼营部分药材与贡品。

他深知,若断供宫廷,百年招牌恐蒙尘;但若全依宫规,利润微薄。

遂转身入内,唤来心腹伙计:“速去探探柳泉居、元长厚那边的动静!柳泉居的黄酒,元长厚的茶叶,皆是宫中所需,他们若肯牵头涨价,咱们便附和;若他们退缩,咱们也得留条后路……”

又差人备下厚礼,送往内务府几位熟识的太监处,试探口风:“宫里头对米面、药材的价,究竟容不容商榷?”

大顺斋刘掌柜攥着邀请函,指尖发白。

大顺斋主营糕饼,利润本就不丰。

他喃喃自语:“米面涨价,糖料也贵,这饽饽的价若提上去,宫里头会不会嫌贵?可若不提,铺子怕是要亏空……”

思虑良久,终决定按旧价备货,又命人连夜赶制了几盒“龙凤呈祥”酥点,装入描金食盒,“此乃贡品,权当表表心意。入宫时,且看其他掌柜如何应对,咱再相机行事。”

柳泉居张东主将腰牌悬于腰间,朗声笑道:“宫里头要续约,那是信得过咱柳泉居的酒!价若可议,便降些;若不许,咱转供市井,也未必饿死。”

他命人取来新酿的“秋露白”,酒坛封泥未启,酒香已透,“带上这坛酒,让内务府尝尝,比去年的陈酿更醇三分!好货不怕价高,他们若识货,自会点头。”

各家掌柜们或筹谋账册,或备礼整装,或焦虑踱步。

紫禁城那道朱红门墙,不仅关着残存的帝制余晖,更系着他们百年基业的存亡。

明日景运门内,一场无声的博弈,已在各方掌柜的筹谋中悄然铺开。

几乎同一时间,“瑞昌祥”少东家、“兴隆记”二爷等数家商号,都接到了有不少商号接到了内务府请柬的消息及具体内容。”

“瑞昌祥”内宅,少东家想着这则消息,眉头紧锁。

他比李掌柜想得更深。“重议物价,以合时宜”……这“时宜”二字,大有文章。是指市价?还是指在民国核查下“显得合理”的价格?

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此举,是迫于压力要做姿态,还是真有魄力打破旧规?

他想起木材商“依附皇权”的话,心中暗道:这或许不是马佳绍英个人的意思,那位小皇帝,恐怕就在这“重议”二字的背后。

“兴隆记”二爷则显得焦躁不安。

他关外的生意沾染不少江湖气,最不耐烦这种官面上的猜谜游戏。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弄这玩意儿,是瞧得起咱们,还是给咱们下套?”话虽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吩咐手下:“去!把咱们历年来给宫里供山珍野味的底账,全部再理一遍!尤其是价钱,按现在市价,重新核过!”

而那位主张“刮骨疗毒”的木材商,接到请柬后,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

他喃喃自语:“该来的,总会来。马佳绍英……你这是要借我们的手,演一出‘革新’大戏给皇上和袁世凯看啊。只是不知,这戏台上,谁会是那得赏的角儿,谁又会是那垫脚的梯子……”

一夜之间,这几枚小小的铜腰牌,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北京城这些老字号商号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有人惊喜,认为这是重续财路的机遇;有人恐惧,觉得这是大祸临头的先兆;有人疑虑,揣测着背后复杂的权力博弈。

但无论如何,没有一家敢不去。

次日巳时,紫禁城的东华门(或神武门,依清季惯例),注定将迎来一群心情无比复杂、步履异常沉重的特殊访客。

他们将走过那道曾带给他们无数财富、也承载着无数隐秘的宫门,去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在双重目光(皇权与民国)注视下的谈判。

旧日的契约与规矩,将在那里,被正式摆上冰冷的案几,接受新时代最直接的审视与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