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宽慰(1/2)
寅时初,凌晨三点。
紫禁城还沉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万籁俱寂,只有巡更太监单调而悠长的梆子声,穿过重重宫墙,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回响。
养心殿后殿,皇帝的寝宫内,温暖而静谧,空气中还残留着安神香料的淡淡余韵。小皇帝溥仪正深陷在柔软的被衾中,睡得正沉。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恭顺却又不容置疑的声音,在龙床边响起。
首领太监小李子谨遵昨晚皇帝的吩咐,计算着分秒不差的时间,准时来到了榻前。
他微微躬着身子,脸上带着微笑柔和的表情,像极了一位知心可人的大哥模样。
“万岁爷……万岁爷……时辰到了,该起了。”
凌霄在睡梦中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下意识地将脑袋往温暖的锦被里缩了缩,还想抓住那点残存的睡意。
这几乎是每个清晨都会上演的拉锯战。
然而,小李子并没有给他赖床温存的机会。见皇帝没有立刻起身,他稍稍提高了音量,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催促:
“皇上该起了,今早还得去探望皇太后,切勿耽搁了时辰。”
“此外今儿个有毓庆宫的功课,可不能误了时辰。昨儿个师傅布置的书还得再温习一遍呢。”
这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凌霄的睡意。
他昏沉的脑子里,猛然惊醒,意识回笼记起了今日排列的诸多要事。
今早得去向皇额娘请安,看看皇额娘究竟身体如何了。看看袁世凯发来的咨文究竟写了些什么?
还有昨日下午在毓庆宫里,帝师袁励准布置下的课业,以及那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圣贤书。
一种混合着厌倦和无奈的情绪涌了上来,但他知道,反抗是徒劳的,这更是自己的责任。
凌霄有些不情愿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下,然后才慢吞吞地,像一只被强迫离开巢穴的幼兽,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坐起身来。
“小李子,快!服侍朕洗漱。”
几乎在凌霄坐起的同一瞬间,寝宫内仿佛被按下了启动开关。
原本静立如雕塑般的宫女太监们立刻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两名宫女上前,轻柔而利落地为他披上预暖好的便袍;另一名太监已端来了温水和青盐;还有一人捧着手巾,躬身伺候在侧。
凌霄茫然地坐在床沿,任由他们摆布。
温热湿润的毛巾敷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但他整个人仍被浓浓的睡意和一种身不由己的麻木感包裹着。
他听着宫内细微的脚步声、水声、衣料的摩擦声,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尚未透出一丝光亮的漆黑天幕上。
新的一天,就在这千年不变的、刻板而冰冷的程序中,开始了。
而他,这个曾经天下名义上最尊贵的天子,甚至连多睡一刻的权利都没有。
洗漱完毕,宫女为凌霄换上了一件较为正式的蓝色江绸常服袍,虽不及朝服隆重,但去见皇太后已是足够的恭敬。
凌霄挺拔的身子被包裹在略显修身的袍服里,脸上还带着刚被唤醒的温晕。
小李子则在身后精心为凌霄梳理发小辫子。
凌霄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问向首领太监小李子,语气里带着慎重认真,问道:“小安子去监督御膳茶房为皇额娘准备药膳了吗?”
小李子立刻躬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回应得滴水不漏:“回万岁爷的话,安公公早早的就去了,亲自在那儿盯着呢,火候、分量,定不敢有半分差错。皇上您就放心罢,误不了您向皇太后尽孝的心意。”
听到确切的回答,凌霄似乎安心了些。他点了点头,那稚嫩的脸上显示出几分沉稳,像是要履行一项极其重要的职责。
“那就好。”凌霄小声说了一句,随即提高了些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子口吻,梳好了吗?今儿的事儿还多着呢!
“皇上好了”
“那就摆驾,长春宫。”
“嗻!”小李子利落地打了个千儿,随即转身,那尖细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养心殿前响起:
“万岁爷起驾——长春宫——!”
声音如同涟漪般传开。
早已候在殿外的御前太监、侍卫、掌灯太监等人闻声而动,迅速各就各位。
两排贴身的御前太监手提羊角宫灯,微弱的灯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摇曳,勉强照亮脚下冰冷的青石板路。
凌霄被簇拥着,坐上了早已备好的明黄色轿辇。
轿夫稳稳起轿,仪仗虽比正式朝会简省许多,但依旧保持着皇家的气派与规矩,一行人沉默而有序地穿过一道道宫门,向着长春宫的方向迤逦行去。
轿中的凌霄,还在心里默念着等会儿要向皇太后请安的话,怎样才能安抚皇额娘?想着要亲自服侍皇额娘用完药膳才算尽到了孝心。
全然不知,他正要前往的长春宫,此刻仍被昨日那场政治风暴的低气压所笼罩,而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正因为那场惊吓,可能正心力交瘁,难以安寝。
这清晨的尽孝之行,在残酷的现实背景下,显得既温馨,又格外令人心酸。
皇帝的轿舆在长春宫门前稳稳落下。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一侧宫道的转角处,也出现了几个匆匆而行的身影。
为首的是养心殿首领太监小安子,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多层食盒,走得又快又稳,显然是为了保证药膳的温度和品相。
见到皇帝仪仗,小安子眼前一亮,立刻加快脚步,赶到近前,利落地甩下马蹄袖,领着两个小太监就地跪下请安: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圣恭安!”
刚被扶下轿的凌霄,目光立刻被那熟悉的食盒吸引。他见小安子如期而至,沉稳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的前半部分。
凌霄微微颔首,声音尚带童稚:
“起来吧。药膳……可都妥当了?”
“回万岁爷,都妥当了!”小安子站起身,依旧躬着腰,脸上带着讨好的、让人放心的笑容,“御膳茶房严格按照太医方子,文火慢炖,一刻未敢懈怠。奴才一路紧赶,正是怕误了皇上您侍奉太后进药的时辰。”
凌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透露出满意。他转身,看向长春宫那扇清晨中显得格外沉重的宫门。
小李子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通传:
“皇上驾到——!”
宫门应声从内开启,长春宫的总管太监李公公已带着几名太监宫女在门内跪迎。
凌霄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袍袖,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小安子则立刻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三人低着头,迈着碎步,悄无声息地紧跟在皇帝仪仗之后,一同进入了长春宫。
这一行人,皇帝走在最前,身后是日常随侍的太监,再后面是提着食盒的小安子等人。
他们步伐轻缓,却带着一种宫廷特有的、刻板的秩序感,融入了长春宫清晨那弥漫着药香与压抑气息的氛围之中。
皇帝的孝心与太后的病体,在这黎明时分,于这座宫殿里悄然交汇。
一行人踏入长春宫庭院,四周一片阒寂,与往常并无二致。
宫女太监们各司其职,或静立廊下,或轻手轻脚地做着清扫,但空气中却仿佛凝结着一层无形的沉重,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见到皇帝进来,众人纷纷跪地行礼,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殿内之人。
长春宫总管太监李公公早已疾步迎上,在凌霄面前深深叩首,压低了声音禀道:“万岁爷圣安。太后娘娘……昨日歇得晚,此刻还未醒转。太医开的安神汤药,御药房已煎制好,正用文火温着,只待娘娘醒来,便可即刻进服。”
凌霄闻言,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要去后殿探望,而是径直走向正殿。
在正殿明间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宝座下站定,凌霄转过身。长春宫正殿内四周灯火通明,在殿内投下道道斑驳的光影,映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凌霄屏退了大部分随从,只留下小李子和捧着食盒的小安子在殿角等候。
此刻,凌霄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凝重。他看向垂手侍立在旁的总管太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询问:
“李总管,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皇额娘为何突然如此不适?朕听闻,有总统府的咨文送来?”
李总管心里一紧,知道此事终究瞒不过皇帝。
他上前一步,腰弯得更低,将昨日马佳绍英如何仓皇求见,如何呈上咨文,以及皇太后阅后如何惊惧交加、以致旧疾复发的经过,小心翼翼地、择要地叙述了一遍,言语间自是略去了太后当时失态的具体情状,但那份山雨欲来的危机感,却已表露无遗。
凌霄静静地听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思绪翻涌。他虽长于深宫,但特殊的身份和帝师们的教导,以及种种记忆使他早已清晰地感知到宫墙之外的风刀霜剑,以及环绕在紫禁城四周那无处不在的监控与压力。
“咨文现在何处?”凌霄突然问道。
李总管不敢怠慢,连忙应道:“回皇上,昨日太后阅后,便由奴才收存在殿内匣中。”说罢,他快步走到一旁的多宝格前,取出一只小巧的紫檀木匣,双手奉到皇帝面前。
凌霄接过匣子,打开,取出了那份决定命运的公文。
他展开纸张,看得极为仔细,虽然其中一些军政术语对凌霄而言尚且不足为意,但核心意思——宗社党勾结日本人图谋不轨,事败,袁世凯特来“告知”——他已明白其意。
凌霄的目光在“川岛速浪”、“勾结”、“满蒙独立”等字眼上久久停留,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纸张的边缘。昨日听到风声时的隐隐预感,此刻被这白纸黑字冰冷地印证了。
他缓缓合上咨文,放回匣中,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嘴唇抿得紧紧的,透出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隐忍与冷峻。
“果真如此。凌霄心中默念。
这紫禁城,看似是他的家,实则更像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每一次来自外界的声响,都可能是一次致命的撞击。而这一次,这撞击的余波,直接震倒了他唯一可以依赖的皇额娘。
凌霄抬起头,望向寝宫的方向,目光中充满了忧虑,以及一丝深藏在眼底的、属于爱新觉罗血脉的倔强与屈辱。
凌霄心中的惊涛骇浪与那份属于爱新觉罗姓氏的屈辱,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摆在眼前最紧要的,不是那份冰冷的咨文,也不是袁世凯莫测的心思,而是躺在后殿寝宫里,那个被吓坏了、病倒了的皇额娘。
凌霄深吸一口气,将那份紫檀木匣交还给李总管,仿佛也暂时卸下了那沉重的国事负担。他转向张兰德,声音恢复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清亮,但语气却格外沉稳:
“既如此,一切以皇额娘凤体安康为要。咨文之事,暂且搁置。待皇额娘醒转,进药、用膳最是紧要,万不可再以烦心事扰了她静养。”
凌霄小小的脑袋里,已经飞快地组织起语言,想着等会儿见到皇额娘时该如何宽慰。
他要告诉皇额娘,外面那些狂悖之徒的所作所为,与他们母子毫不相干;
他要说,袁世凯既然只是送来咨文“告知”,便说明他暂时还不敢、或者不愿撕破脸皮;
他更要强调,只要他们母子平安,安安分分地在这紫禁城里,遵循《优待条件》,那些风浪终究是波及不到宫墙之内的。
凌霄甚至想好了,亲自服侍皇额娘服下每一勺药,用完每一口膳,要告诉她,只有她快快好起来,他才能安心读书,他们母子才能继续相依为命。
“告诉皇额娘,她是自己在这紫禁城这天下间唯一的依靠。”
“一定要为皇额娘寻找一根精神支柱,为她战胜病魔,寻找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一个人的心气没了,那才是最糟糕的!”
“药膳既已备好,便一直温着,随时听用。”凌霄吩咐着小安子,目光却关切地望着通往寝殿的方向,“朕就在长春宫等着,待皇额娘苏醒。”
凌霄选择留在长春宫守候。
这不仅仅是一次晨昏定省,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支撑。
他要让宫里宫外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在此,皇太后的安危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事。
这也是一种稚嫩却坚定的姿态,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肩膀,为病弱的母亲,也为这摇摇欲坠的皇室,撑起一小片看似安稳的天空。
尽管这片天空之外,依旧是乌云密布,危机四伏。
心意既定,凌霄不再犹豫。他将那份令人不安的咨文彻底抛在脑后,示意李总管在前引路,自己则放轻脚步,走向隆裕太后的寝殿。
寝殿内光线昏暗,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烛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与安神香混合的气息,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凌霄走到凤榻边,动作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拨开了那垂下的明黄色帷帐。
帐内,隆裕太后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似是沉睡。
但凌霄却看得分明——皇额娘那即使睡梦中也未完全舒展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睑下的肌肤缺乏血色,嘴唇干燥而紧抿,呼吸声略显沉重而不均匀。
这一切都显露出她正被梦魇或身体的不适困扰着,全然没有安眠的宁静。
看到皇额娘如此情状,凌霄心头一紧,一阵酸楚涌上鼻尖。他立刻回头,对着紧随身后的李总管,用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吩咐道:
“去,搬张小几和绣墩来。再取朕平日看的《论语集注》来。”
李总管不敢怠慢,连忙示意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搬来一张矮小的炕几和一个柔软的绣墩,就安置在凤榻之侧,又迅速取来了皇帝指定的书本。
凌霄小心翼翼地在那绣墩上坐下,将书摊开在小几上。
他没有再去看帐内的太后,而是低下头,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的墨字之间,仿佛真的沉浸其中。
然而,他挺直的背脊和时不时微微侧耳倾听帐内动静的姿态,却暴露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其实都系于榻上之人。
凌霄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小小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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