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拓纸缘《番》(2/2)

卖字画的摊主每天推着车经过,车轱辘碾过少年掉在地上的宣纸角,总会骂骂咧咧:“傻小子!这破字拓了能换钱?不如跟我学裱画,一张能抵你拓十张!”

少年从不抬头,只是把竹片换个角度,更轻地剔着“年”字最后一笔的青苔。那里藏着颗小小的蜗牛壳,大概是昨夜爬上去的,壳上还沾着砖灰,他用指尖小心翼翼捏起来,放在旁边的石板上,“让它去吃新鲜的菱角叶。”石板上还留着他昨天放的碎米粒,是从家里偷拿的,蜗牛没吃,倒引来几只蚂蚁,正顺着“年”字的笔画爬,像在临摹那模糊的字迹。

捡菱角的老妪挎着竹篮经过时,总要塞个熟菱给他。菱角壳被手指捏得发亮,里面的肉粉粉的,带着湖水的清甜味。“后生,这砖上的字啊,是对小夫妻刻的。”她指甲缝里还沾着菱角的白浆,“男的是石匠,女的总在旁边递水,刻完‘三年’那天,女的就没再来了——听说病去了。”

少年的竹片顿在半空,青苔的汁液顺着指尖往下滴,滴在砖缝里,像谁悄悄落了泪。他忽然想起自己过世的娘,总在他裁纸时站在旁边,说“慢些,纸会疼的”,原来字也会疼,刻字的人更疼。他低头咬了口菱角,粉甜的味里忽然尝到点涩,像泪落在了舌尖。

老拓工看他对着砖头发怔,把刚调好的糨糊递过去。糨糊里掺了糯米汁,是特意留着拓残字用的,黏稠得能拉住指尖的风。“拓这种字,要用‘养纸法’。”他示范着把宣纸在水里浸得半湿,再轻轻敷在砖上,指腹顺着砖面的凹凸慢慢推,“就像哄受了委屈的孩子,得顺着毛摸。”

少年学着他的样子,指尖刚碰到纸,就被砖面的潮气凉得一缩。宣纸在他手里抖得像风中的菱角叶,好不容易敷平了,“三”字的第一横还是起了皱。他急得鼻尖冒汗,想用指甲去捋,被老拓工用鬃刷敲了手背。“傻小子,字是活的,你越急,它越跟你闹脾气。”老拓工的鬃刷带着陈年的墨香,轻轻扫过纸皱,“你听,纸在跟砖说话呢。”

少年屏住呼吸,果然听见宣纸吸饱潮气后,发出“噗噗”的轻响,像砖在叹气,又像纸在回应。他慢慢抬手,指腹贴着纸背的褶皱,跟着那声音的节奏推揉,竟真的把皱痕抚平了。砖上的“三”字透过宣纸显出来,浅得像梦,却比刚才清晰了些,仿佛真的在跟他打招呼——那横画的末端微微上翘,像个藏不住的笑。

那天的拓片晾在竹架上时,少年发现“年”字的最后一笔里,藏着个极小的刻痕,像颗心。他问老拓工那是什么,老拓工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淌出点湿意:“大概是刻字人怕字太孤单,给它留了个伴。”

从此少年拓“三年”砖时,总会多带块干净的棉布,拓完了就蹲在砖前,一点一点擦去上面的青苔。他的指腹被砖面磨得渗血,就用老拓工给的药膏抹上,药膏里掺了桂花蜜,疼的时候舔舔指尖,竟有股甜意。有回他擦得太专注,被晨露打湿的头发滴进眼睛,揉着揉着就哭了——他想起娘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雾天,她躺在病床上,手指在他手背上画着什么,当时没懂,现在看着砖上的心形刻痕,忽然明白了那是娘在写“别怕”。

卖字画的摊主后来再经过,看见少年拓的“三年”拓片,忽然收了嘲讽。那纸上的字虽淡,却透着股韧劲,像初春的草芽从石缝里钻出来,连砖缝的青苔印子都带着温度。“给我留一张。”他声音发涩,“我爹当年也在这塔上刻过字,后来……没等到我长大就走了。”

少年把那张拓片仔细叠好,在背面用朱砂画了颗心,和砖上的刻痕一模一样。朱砂是老拓工给的,研的时候加了点菱角汁,红得润润的,像刚摘的杨梅。他知道,有些字看着是冷的,其实藏着好多人的体温,就像这“三年”砖,被岁月啃得只剩影子,却在每个清晨,被他的指尖焐得慢慢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