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拓纸缘《番》(1/2)

雷峰塔下的晨雾总像被揉碎的云,湿答答粘在青砖上,每一缕都裹着苔衣的腥气,吸进肺里像含了片泡软的陈年宣纸。老拓工的铺子就嵌在塔脚第三级石阶的凹处,木招牌“铁笔斋”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乌,却偏有股不肯塌的筋骨——那是他年轻时拿凿子一下下凿的,每一划都嵌着砖屑,风一吹,像能听见当年凿子撞在木头上的闷响。

铺子门口的竹架永远支着,晾着刚拓好的纸,晨露落在纸上,晕出星星点点的湿痕,倒比墨色更像字的影子。老拓工的手总在竹架与塔砖间移动,手背的青筋不是暴起的硬,是盘结的韧,像老树根缠在青石板上,指腹的茧子厚得能刮下砖灰,却偏能捏稳蝉翼宣——那纸薄得像蝶翅,他捏着纸角时,指腹的纹路都比纸纹深。每天天刚泛白,他搬竹凳的声音比塔铃还早,鬃刷扫过砖面的“沙沙”声裹着露水漫开,把周遭的寂静都刷得发亮,连砖缝里的潮虫都顺着这声音爬出来,在砖面上留下银亮的痕。

那天少年来的时候,老拓工正拓到“藏经阁”三字的最后一笔。宣纸从砖面揭起的瞬间,带着砖屑的腥气和纸浆的甜,少年背上的半篓宣纸突然“哗啦”倾塌,露出来的纸角沾着晨露,在晨光里泛着珍珠似的光,像谁把星星碾碎了撒在上面。

“想学?”老拓工头也没抬,指腹捻着宣纸边缘的褶皱,那里还沾着新鲜的青苔绿,是刚从“藏”字最后一点上带下来的。

少年慌忙点头,耳尖红得像被朝阳烫过,指腹的新茧在粗布褂子上蹭出白痕——那是凌晨摸黑裁纸磨的。他背上的拓包带子勒出红印,里面的糨糊罐晃出黏腻的声响,混着草鞋底沾的菱角叶腥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菱角叶是从三潭边摘的,他听说带着水汽的叶子能让宣纸更服帖,天没亮就绕路去采,叶尖的露水打湿了裤脚,走一步滴一滴,在石板路上串成断断续续的银线。

老拓工终于抬眼,看见少年鞋帮沾着的菱角叶还在滴水,叶尖坠着的水珠正好落在“三年”砖的青苔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那砖上的字早被岁月啃得只剩浅痕,像老人脸上没褪净的泪痕,偏少年盯着那砖的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子,睫毛上还挂着晨雾凝成的小水珠,眨一下,就坠在砖面上,和刚才的水痕融在一起。

“这字拓不出来的。”老拓工把刚揭的拓片晾在竹架上,纸页上的“藏经阁”三个字筋骨分明,连砖缝的凹凸都透着劲,“青苔吃了半世纪,雨水泥浆填了缝,拓出来也是糊的。”

少年却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砖面的凹痕,指尖的茧子蹭过青苔时,惊飞了砖缝里的潮虫。“哪怕只剩个影子,也是当年刻字人用心凿的。”他声音发紧,像被晨露呛了,“我想把它们都收进本子里,就像……就像给它们找个家。”

老拓工没再说话,转身回铺子取了个帆布包。那包的边角磨得发亮,帆布经纬里还嵌着十年前的砖灰,打开时飘出股陈年老桂花的香——是去年秋天晒的桂花被风卷进包里,在糨糊罐旁发了酵,甜得发沉。“三十年了,”他把包塞进少年怀里,包带的补丁蹭过少年的红印,那补丁是用拓坏的宣纸一层层糊了再缝的,硬挺得像块小木板,“这包见过的字,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少年摸着包上磨白的“铁笔斋”布标,忽然发现布纹里藏着细碎的金箔,在晨光里闪闪烁烁——后来才知道,那是老拓工年轻时拓皇家碑刻,金粉溅在包上,洗了三十年都没褪,倒像谁在布上撒了把星星,专门等着被人发现。

从那天起,雷峰塔下多了个比晨雾起得还早的影子。少年的草鞋底总沾着菱角叶,他说菱叶的潮气能让宣纸更服帖,每天绕路从三潭边踩来,裤脚的露水能拧出半杯。他的拓包比老拓工的还沉,除了糨糊、鬃刷,总塞着个小瓦罐,里面盛着清水和竹片——竹片是削尖的,用来剔砖缝里的青苔,尖梢总缠着点棉絮,怕刮坏了砖面的残字,那棉絮是从他娘留下的旧棉袄上拆的,软得像云。

“轻点。”老拓工总在他剔得太急时出声,手里的鬃刷却没停,“这砖比你爷爷岁数都大,碰一下就掉块渣,拓出来的字要带着血痕才好看?”

少年慌忙收力,竹片的棉絮擦过砖面,带起的青苔落在他手背上,绿得发黏。他看着砖上“三”字的第一横,被岁月啃得只剩浅浅一道弧,像被人咬过的月牙,忽然想起村口老槐树的树疤,也是这样温柔地陷进木头里。树疤上还留着他小时候刻的歪扭名字,如今被树皮慢慢包起来,成了树的一部分,就像这“三”字,早和砖长成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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