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烟火征尘(2/2)
穿过油田区域,道路变得更为平坦开阔。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带着暖意,慵懒地洒在道路上。前方,城市的轮廓线在地平线上逐渐清晰、放大。高楼林立,车流如织,一种大都市特有的喧嚣气息透过车窗隐隐传来。
沈阳,到了。
车子按照导航,驶入一个环境清幽、绿树成荫的高档住宅小区。远远地,就看到小区气派的大门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伸长了脖子张望。
几年不见,光哥明显“发福”了。啤酒肚把身上那件挺括的休闲衫顶出了一个圆润的弧度,原本清秀的脸庞,如今也清晰地显露出了中年油腻的雏形,在阳光下格外亮堂。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但那双眼睛里的热忱和见到老友时毫不掩饰的喜悦,却丝毫未变。
车子刚停稳,光哥就大笑着迎了上来,隔着车窗就给了我肩膀一拳:“哎呀我滴个亲娘咧!可算把你给盼来了!”那力道,还是熟悉的味道。他拉开车门,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须后水的味道,瞬间将人拉回少年时代。
“这位就是虚乙道长吧?辛苦辛苦!”光哥松开我,又热情地向副驾下来的虚乙伸出手,“听说道长昨晚刚在锦州大展神威?厉害厉害!快,家里坐,茶都泡好了!”
光哥的家宽敞明亮,装修考究,处处透着成功人士的舒适感。我们在宽敞的客厅落座,光哥亲自泡上上好的铁观音,茶香袅袅。话题自然是围绕着彼此这些年的经历、共同的发小宋晓岩的近况,还有那些早已泛黄的童年糗事展开。笑声不断,时间在轻松的氛围里过得飞快。
略作休整,光哥看看表:“走!陈总那边都安排好了,咱们吃饭去!地方订好了,地道的东北菜,保证让虚乙道长吃美喽!”
饭店包间装修豪华,巨大的圆桌中央摆着精致的插花。我们推门进去时,一个穿着藏蓝色衬衫、身材微胖、头顶有些稀疏的中年男人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热情得近乎有些局促的笑容。正是光哥口中的合作伙伴,陈总。
“哎呀呀!可把二位高人给盼来了!快请坐快请坐!”陈总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快步绕过桌子迎上来,一把握住我的手用力摇晃着,掌心有些汗湿,“虚中道长!久仰大名!光哥可没少在我面前提您,说您是真正的高人!这位是虚乙道长吧?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他又忙不迭地和虚乙握手,态度恭敬。
光哥在一旁笑着打圆场:“老陈,别那么客气!都是自己人!坐坐坐!”
落座,寒暄。穿着旗袍的服务员流水般地上菜。锅包肉金黄酥脆,酸菜白肉血肠热气腾腾,地三鲜油亮诱人,小鸡炖蘑菇香气四溢……典型的东北硬菜摆满了桌子。陈总显得异常热情,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顾着不停地给我们夹菜、斟酒,嘴里说着“别客气”、“多吃点”、“尝尝这个”。他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断过,但那笑容深处,却似乎总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阴霾,眼神时不时会飘忽一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几杯白酒下肚,包间里的气氛更加热络。光哥讲着生意场上的趣事,我和虚乙也分享些旅途见闻。陈总也努力融入话题,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但那笑声,听在耳中总觉得有点发飘,不够实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看时机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看向陈总,语气平和但带着一丝切入正题的郑重:“陈总,酒也喝了,饭也吃了,咱们都是爽快人。厂子里的事,方便的话,现在跟我们大概说说?我们心里也好有个谱,看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话音落下,包间里轻松的气氛仿佛瞬间凝固了。
陈总脸上那一直努力维持的、如同面具般的热情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褪去、消失不见。他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缓缓放下酒杯,杯底磕碰在转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又突兀的轻响。
他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如同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恐惧和绝望。
“唉……”他抬起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虚中道长,虚乙道长……光哥……事情……事情是这样的……”
陈总沉重地叹出那口浊气,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积压的恐惧和绝望都吐出来。包间里暖黄的灯光、满桌的珍馐美味,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他端起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白酒,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他声音里细微的颤音。
“这些年,厂子……厂子做得还算顺当,”他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去年吧,瞅着订单越来越多,车间不够用了,就琢磨着得扩建。咱厂区西边,挨着不就是一大片荒着的地么?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野兔子都不稀罕钻。我就跟地方上递了申请。手续批得挺痛快,今年夏天,工程队就进场了……”
他的眼神开始有些飘忽,像是陷进了那个炎热的、尘土飞扬的夏天。“头一个月,挖地基……就……就不太平了。”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挖机那大爪子下去,咣当一下,就带出东西来了。棺材!木头都糟了,黑黢黢的。当时我这心就咯噔一下。赶紧上报!听厂里几个老工人私下嚼舌根,说那片地界儿,早些年,解放前吧,是个乱葬岗!年头太久了,年轻一辈儿谁还记得?现在建厂用地,可不就得往这些荒郊野岭、没人要的地方使嘛!所以当时虽然膈应,也没太往心里去,想着按规矩办就是了。”
“相关部门动作倒是不慢,来人登记、拍照,最后都拉走,迁到公墓里去了。前前后后……挖出来十几口吧!”他伸出一个巴掌,又翻了一下,比划着,“后来专家也来了,看了那些朽木头、破布片儿,说大部分都是解放前的。处理完了,工程又顺顺当当往下干,我这心才慢慢落回肚子里。”
陈总端起茶杯,手抖得厉害,茶水泼出来一些,洇湿了桌布。他浑然不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虚空的一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噩梦连连的时刻。
“直到……两个月前……”他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嘶哑,“地基都快打完了,眼瞅着就要起主体了。那天下午,挖掘机师傅一铲子下去……又碰到硬东西了!这次不一样!那口棺材……我的老天爷……”他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通体漆黑!黑得发亮!跟墨汁儿染过似的!那木头看着就邪性!挖掘机师傅可能也是干烦了,或者劲儿使猛了,咔嚓一声,把那棺材盖儿……给捅破了!”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那刺耳的破裂声还在耳边回荡。“我当时腿肚子都转筋了,根本不敢凑近看!工地的工头,还有俩胆子壮的,凑过去,扒着那破口往里瞅……”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后来工头脸色煞白地跟我说,里头……是个女的!穿金戴银的,可那身肉……烂得没样儿了!一股子说不出的恶臭,隔老远都能闻到!”
“文物部门的人来得飞快,专家戴着口罩手套,折腾了大半天。最后确定是晚清时候的一个民间墓葬,没啥大价值。照例,清理干净,拉走。我这悬着的心,又勉强搁下了。工程嘛,接着干!新厂区跟老厂子就隔着一道墙,之前一直风平浪静……”
他猛地停住,双手用力搓了把脸,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坏就坏在一个月前!保安部的老张,愁眉苦脸地来找我,说门房的老刘头,撂挑子不干了!老刘头啊,在咱厂子看大门看了小十年了!老实巴交,风雨无阻,工资不高,可从来没抱怨过!咋突然就要走?老张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使劲儿挽留,说老刘哥,你是不是嫌钱少?还是家里有啥难处?或者身子骨不舒服?有啥要求你提啊!咱厂子离不了你这老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