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道心印魇(2/2)
师伯不为所动,目光锐利如刀锋,直指地上那摊尚未完全干涸的污秽:“方才那凶戾婴灵,又是何来路?”
道士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漠然,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宿世孽缘,自寻其主罢了。”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归结于前世的纠葛。
师伯不再追问婴灵之事,转而道:“我等需入内一观。”
道士闻言,并未阻拦,只是极其冷淡地侧身,让开了通往殿内的路,动作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仿佛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过客。我们从他身边走过,那山羊胡道士身上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陈旧香火味道混合着古籍尘埃的气味,冰冷而遥远。
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陈年木料的气息。师伯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神堂正壁——那本该供奉着神宅主人三魂七魄象征物的位置。然而此刻,那面墙壁空空如也!
地上,散乱地躺着几块形态各异、色彩黯淡的玉片、木牌。有的碎裂,有的蒙尘,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其中一块刻着模糊人形的木牌,甚至滚到了供桌底下,沾满了灰。
师伯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门口那静立如松的道士:“这都是你干的?” 声音里压抑着怒气。
道士的目光淡淡扫过地上那些散落的魂魄象征物,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透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德不配位,焉能高居神堂?”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却像冰锥一样刺人。
师伯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他刺穿,最终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强压怒火,不再言语。他转而看向神堂中央的供桌。桌上端端正正供奉着三尊神像,正是道教至高无上的三清祖师: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神像不过尺余高,却雕琢得异常精美,玉质温润细腻,衣袂飘然若飞,面容慈祥庄严,每一道衣纹褶皱都流淌着神性的光辉,仿佛下一刻便会活转过来。
“好精妙的三清法相!”师伯忍不住低声赞叹,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欣赏,“贫道生平所见,堪称绝品。”
我随着师伯在殿内缓缓移动。殿宇内部被收拾得异常干净,纤尘不染,与外面庭院的破败凋零形成鲜明对比。然而,整个格局已被彻底改变,原有的房间隔断消失无踪,除了供奉三清的中央神堂,以及靠墙矗立的两座巨大财库,其他区域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原本的功用。
那两座财库通体漆黑,不知是何等木料所造,每一座都高达两米有余,沉重肃穆。财库顶端,覆盖着厚厚的白色绸布,边缘垂落。师伯低声对我解释:“白绸覆顶,这是祖上荫庇所留的财源。” 然而,财库厚重的大门上,却赫然挂着两把硕大的青铜巨锁,锁身锈迹斑斑,透着冰冷的拒绝。“锁住不开,便是祖宗有训,子孙德行未至,不得擅取分毫。”
我的目光移到其中一座财库的侧面,心头猛地一沉。紧贴着那巨大黑木箱体的底部,竟然摆放着一口小小的、同样漆黑如墨的棺材!棺材不过一尺来长,死气沉沉地挨着财库。更令人心惊的是,财库底部靠近棺材的位置,赫然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一些细碎的、闪着黯淡银光的钱币和几块小小的金锭,正从那个破洞里零零散散地漏出来,洒落在棺材旁边冰冷的地面上。
“师伯,这……”我指着那诡异的黑棺和破洞。
师伯的脸色也凝重起来:“这是前世冤亲债主所化,附着于此,偷窃财气。破损已成,破财之兆已显,只是眼下尚不算剧烈。” 他语气沉重,点出了那看似不起眼的破洞下隐藏的危机。
我们穿过被改变得面目全非的殿宇内部,推开一扇侧门,来到后花园。园中草木倒还算繁盛,中央一株大树格外引人注目。树身高大挺拔,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本命树。”师伯仰头看了看那浓密的树冠,紧绷的神色略微缓和,“根基稳固,生机旺盛。宅主身体康健,寿元绵长之相。”
查看完毕,我们退出殿宇,重新回到那被巨大太极图清辉笼罩的庭院。师伯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负剑而立的道士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你将殿内格局大肆改动,已扰乱了此地气运,对神宅主人命途必有影响,你可知晓?”
道士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要害之处,贫道并未触动。些许改动,于他何损?” 言语间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疏离。
师伯不再与他争辩这改动的危害,话锋一转,直指核心:“你滞留于此,究竟意欲何为?难道要行那害人之举?”
“害人?”道士终于抬眼,那目光清冷如寒潭之水,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近乎嘲讽的弧度,“贫道不屑为之。不过静待此间主人阳寿耗尽,尘归尘,土归土,这方清静之地,自然归于贫道所有。” 他语调平平,仿佛在陈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师伯的目光投向庭院上空那缓缓旋转、散发着浩瀚道韵的巨大太极图:“这太极图,又是何来路?”
道士也仰起头,望向那悬浮的阴阳鱼,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忌惮,又似漠然:“上界所悬,监察贫道行止罢了。”他收回目光,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待尔等离去,贫道自会搬出此殿。与这等……浊物同处一室”他顿了顿,目光极其嫌恶地扫过殿内方向,仿佛看见了地上那些散落的魂魄象征,“贫道亦觉污浊。” 言语中的轻蔑,如同实质的冰针。
师伯不再多言,示意我离开。临走前,他再次步入殿内,俯身,极其郑重地将地上那些散落的三魂七魄象征物一一拾起,拂去灰尘,小心地重新安置于神堂墙壁之上,穿着丹衣的三魂七魄又恢复了淡淡的幽光。他又凝神片刻,探查了宋晓岩所关心的“官运”一事,眉头微蹙,却未多言。随后,师伯手捏法诀,朝我眉心一点。熟悉的失重感再次袭来,眼前的光影急速扭曲、模糊、旋转……
再睁眼,已是下午时分。我依旧坐在那间安静的房间内,案上的线香已燃尽,只余下一小撮灰白的香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昏黄的光斑。师伯坐在我对面,面色沉凝如水,正缓缓调匀气息。
我不敢怠慢,立刻拨通了宋晓岩的电话。听筒那头,他原本带着些期待和玩笑的声音,在我逐条讲述所见所闻——尤其是那诡异道士的存在时,一点点沉寂下去,最后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长久的沉默。
“道……道士?住在我……我的神宅里?”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将师伯的判断原原本本告知:“一个修仙不成,又不甘堕入轮回的鬼魂道者。执念深重,寻一处灵地栖身,以期再续道途。与你本人,并无直接的因果宿怨。”
“那……”宋晓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不安,“有办法……把他请走吗?”
我沉默片刻,回想着那道士负剑而立、冷眼睥睨的姿态,以及他言语中对宋晓岩魂魄毫不掩饰的轻蔑,还有他等待主人身死、鸠占鹊巢的冰冷宣言。“有。”我斟酌着字句,“但很难。他目前并未行凶作恶,我们师出无名。再者……此人道行不浅,心志更是固执如顽石,绝非言语可动。” 这“请”字,谈何容易。
电话那头沉默了更久,最终传来宋晓岩一声长叹,充满了无奈和认命:“……明白了。看来,只能我自己……好好修持了。别让祖宗在地下,也觉得我这后人……德行有亏。” 他声音里的失落几乎要溢出听筒。
宋晓岩的事,在师父和师伯看来,似乎暂时只能如此搁置。然而,当我回到自己房间,独自面对窗外沉沉的夜色时,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却如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神宅之内,三魂七魄如尘埃般被扫落,一个来历莫测、等待鸠占鹊巢的鬼道寄居其中……这真的能算“告一段落”吗?仅仅是“膈应”二字就能形容?那道士清冷目光下的漠然,那句“静待其死”的宣言,如同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我的意识里。我几乎能听到那口紧贴财库的黑色小棺材,在寂静中贪婪吮吸财气的声音,看到那财库破洞边缘,正无声地扩大……
一种清晰的、令人心悸的预感在胸中翻腾:这看似平静搁置的隐患,绝非终结。那神宅深处暂居的“客”,他掀起的波澜,恐怕才刚刚开始积蓄力量。
师父说宋晓岩的祖宅附着个古老灵魂,让我别插手。可当我和师伯踏入那片神域,杏黄旗在业火中残破,本命蜡烛暴露在风雨飘摇的庭院。婴灵的粘液未干,一个古代装束的道士从太极图下现身,自称偶然寄居。他轻描淡写将宋晓岩的三魂七魄扫落尘埃:“德不配位。”我们离开时,他冷冷目送:“等主人咽气,这宅子便归我所有。”师父叹息承负难解,我却预感这神宅里的暂住客,掀起的将是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