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叩启玄扉(1/2)

浙江南部山区的空气带着特有的湿润与草木清气,车窗外层峦叠嶂的翠色急速倒退。两台车在山间公路上盘旋了近八个小时,终于在夕阳熔金、将层林尽染的时分,缓缓停在一处半山腰的古朴道观前。庙门飞檐挑起几缕未散的薄雾,青瓦白墙被岁月浸透,沉静地卧在苍翠山色之中,山下一条玉带般的大河蜿蜒而过,水汽氤氲升腾。观前石阶上,已有不少身影等候,道袍或常服,皆是风尘仆仆,却掩不住眼中那份五年一度的郑重与期待。

“到了。”师父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他推开车门,山间清冽的空气猛地涌入肺腑。道观门前早已人头攒动,天南海北的口音交织成一片嗡嗡的低语。师父与师伯一下车,立刻被一群熟悉或陌生的同门围住,寒暄声、笑声此起彼伏。

“清岚师弟,一路辛苦!”

“清仪师兄,别来无恙!”

“这几位便是新收的徒侄?”

师父师伯带着我们几个年轻弟子,在涌动的人流中穿行,如同引路的船。他们将我们引至一位位或清癯、或儒雅、或威严的长辈面前:“这是你师伯,精于符箓。”“这位是你师叔,擅于风水堪舆。”“快拜见你这位师伯……” 一张张或含笑、或肃然的面孔,一道道或温和、或锐利的目光扫过我们,带着审视与期许。空气里弥漫着香火气、汗味,还有一种无形的、属于“玄教”这个传承七百余载古老法脉的沉重气韵。

师父低声为我们勾勒着玄教的轮廓:自蒙元肇始,道统绵延至今,已历十七代。我们这一辈,正是那第十七片新叶。此代掌教真人,便是玄云师爷。他座下八位高徒,撑起了门庭大半壁江山。而引我入此门的玄风师爷,性喜云游,一生未收弟子,如闲云野鹤。此地主人,东道玄源师爷,则有五位入室弟子,师父与师伯便在其列。环顾四周,同辈的师兄弟,加上我们新来的,拢共十五人。整个玄教,连同师长在内,在这广袤神州,目前不过三十余颗火种。

人声稍歇,三位师爷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前的石阶上。

玄云师爷当先而立,身形魁伟如山岳,一身靛蓝道袍也掩不住那贲张的力量感。浓密的络腮胡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虎目精光四射,笑声如同沉雷滚过殿前空地:“哈哈,都到了?好,好啊!”他大步流星走下台阶,蒲扇般的大手随意拍着靠近弟子的肩膀,力道沉实,被他拍到的人无不身形一晃,随即咧嘴笑起来。那份宗师气度,混合着平易近人的爽朗,奇异地糅合在一起。

玄风师爷站在玄云师爷身侧稍后一步,对比鲜明。他清瘦得仿佛山间一竿修竹,皮肤是常年风霜刻下的古铜色,花白的长须垂落胸前,随风轻拂。他未着法衣,只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眼神澄澈平静,望着喧闹的人群,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宛如画中走出的方外隐士,喧嚣在他身周自然沉淀。

玄源师爷则是一派江南文士的温润。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温和睿智,面容儒雅,一身整洁的藏青道袍更衬得他气质沉静。他笑着,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落到我身上,对玄风师爷轻声道:“师兄,这便是你提起的那位小友了?”

玄风师爷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的力量。

我心头一凛,连忙趋前几步,与两位师弟一同拜倒在地,额头触上冰凉的青石:“晚辈拜见玄云师爷、玄风师爷、玄源师爷!”

“快起来,快起来!”玄源师爷声音温和,带着长辈的慈爱,“一路舟车劳顿,都辛苦了。观里已备好素斋,今晚就宿在观中,屋子都给你们收拾妥当了。”

起身时,我瞥见玄风师爷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澜。

师父师伯引着我们在道观内缓步而行。这座三进院落依山而建,飞檐斗拱间沉淀着晚唐的余韵,几经兵燹水火,几度重建重生。如今砖石木柱间,浸润着数代玄教弟子的气息与香火。师爷玄源也是常年云游,观中事务便托付给沉稳的大师伯打理。行至后院,一株巨大的银杏树如同撑开的金色华盖,树干虬结如龙,枝叶繁茂得遮天蔽日。夕阳的余晖透过金黄的叶片缝隙洒下,在铺满落叶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晚风徐来,叶片沙沙作响,如同低语。暮色四合,皎月悄然攀上飞檐,清辉洒落,将古观的轮廓、虬劲的银杏枝干,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此情此景,令人胸中浊气尽消,心神为之澄澈空明。

斋堂内灯火通明,三张八仙桌坐得满满当当。素斋精致,豆腐仿若肉腴,菌菇鲜美异常,寻常青菜也烹制得清香满口。席间,玄云师爷洪亮的声音压过碗筷轻响:“都多吃些!今晚颁师投词、结坛、宿启过后,直到整个法事圆满,就只能啃冷馒头就咸菜了!哈哈!”他环视着面露苦色的年轻弟子们,笑得格外开怀,仿佛弟子们的“苦难”是他最大的乐趣。

这次五年大典,有八位新人等待传度入门,更有七位如师父、师伯这般的中坚,将升授更高箓职。因玄云、玄源两位师爷各有徒孙入门,需受叩拜,此次醮坛主法重任,便落在了超然物外的玄风师爷及几位大师伯肩上。

戌时正刻,三通沉浑的鼓声骤然撕裂山林的寂静,余音在古观的梁柱间嗡嗡回荡。

大殿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玄风师爷已换上一袭庄重繁复的绛紫色高功法衣,头戴五老冠,手持玉笏。他步履沉凝,踏着玄奥的罡步,身形在烛光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同游走于阴阳两界的幻影。仙乐悠扬,丝竹管弦与清越的钟磬声交织。唱韵声起,时而高亢穿云,时而低回婉转,带着古老苍茫的韵味,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与肃穆,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八位传度法子,身着素净常服,齐齐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随着法乐的节奏叩拜。香烟袅袅,烛影摇红,玄风师爷的身影在缭绕的烟雾中显得愈发飘渺高远。整个宿启科仪持续近一个时辰,庄严肃穆的气息几乎凝固了空气。原本按古制,所有法子当夜需宿于大殿,以地气养魂,因人数实在太多,只得破例,让我们各自回返观中单房歇息。

师父带着我与两位师弟,住进后院一间陈旧的厢房。前屋曾是法物流通处的小铺面,如今货架更是丰富,摆满了为信众祈福的法物。后屋两张老旧的上下铺,正好容下我们四人。师父拍了拍靠窗下铺的床板:“当年我随师父学法,就睡这儿。” 窗外,月光透过银杏枝叶的缝隙,在屋内地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一夜无话,唯有山风穿过窗棂的细微呜咽,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夜鸟啼鸣。

翌日寅时刚过,清越的云板声便将我们从沉睡中唤醒。五点过半,山间寒气侵骨。匆匆洗漱,冷水扑面,瞬间驱散残梦。大殿内,众弟子齐诵《清静经》的声浪低沉而整齐,如同潮水般在梁柱间回荡。早斋是简单的馒头咸菜,吃得格外迅速。

第二日早上八点半,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殿前石阶上。法事再启。

上午首场,申文发奏,上达天庭,禀明此次斋醮事宜。接着是敕水禁坛。玄风师爷手持杨柳枝,蘸取法水,口诵真言,遍洒坛场内外。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虹彩,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意,所过之处,仿佛有无形的污秽被涤荡干净。师父低语:“这山里不清净,左近有个乱拜神佛的野庙,右面山坳里还有个香火诡异、闹腾不休的和尚庙。敕水,是护住我们这一方坛场。”

第二场,开启醮坛。法乐声中,坛场布置妥当,神位高悬,法器森然。随后便是扬幡挂榜。

殿外,一根高达七八米的粗壮青竹竿已被牢牢竖起。两位执事师伯合力,将一面巨大的、明红色的皇幡缓缓升起。幡面猎猎作响,金色的符文和流苏在碧蓝的天幕下闪耀、舞动,如同九天垂落的信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面招展的皇幡所吸引。

玄云师爷立于幡下,仰首望着那翻飞的金黄,声如洪钟,穿透山风:

“皇幡高竖倚长风,浩渺云间映碧空!

彩袂飘飘如凤舞,灵幡展动似霞融!

迎真请圣仙踪至,集福消灾善念浓!

梵气弥罗天亦醉,玄功佑世韵无穷!”

颂声方落,道观那扇沉重、平日紧锁的中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门后,是直通大殿神坛的“神道”。阳光涌入,照亮了门内幽深的通道和空气中飞舞的微尘。科仪继续,众法子再次跪倒在皇幡之下,随着法师的引领,齐声恭迎天尊祖师法驾降临。那一刻,山风似乎都屏息凝神,唯有幡声猎猎,迎接着不可见的庄严。

午斋依旧是素净的滋味。稍事休息,下午便是漫长的诵经。诸品真经的韵律在大殿内回荡,如同无数个叠加的声音漩涡,将人的心神卷入一种奇特的空明与专注。接着是启师科仪,香云缭绕中,仿佛历代祖师、护法神官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落座于无形的法座之上。证盟紧随其后,法子们跪诵《天师宝忏》,声声忏悔,句句盟誓。最后一场朝天进表,将虔诚的祈愿与弟子的名讳,随着袅袅上升的青烟,送达天听。当表文在法坛中央的铜盆中焚化,最后一缕青烟散入虚空,第一日的重担终于卸下。

晚斋后,玄源师爷在偏殿为众法子说戒讲法。他语调平缓,引经据典,将玄门戒律、修持心法娓娓道来,如春风化雨,沁入心田。直至亥时,方告结束。众人聚在银杏树下,月色如水,清茶飘香。一日疲惫仿佛被这月光与茶香洗去,只余下同门相聚的融融暖意和完成仪轨后的淡淡圆满。

第三日,气氛截然不同。清晨的空气都仿佛绷紧的弦。我们肃立在紧闭的大殿门外。殿内,玄源师爷已妆扮成“上台真人”,法相庄严。玄云师爷则立于我们之前,声音洪亮,如同叩关的使者:

“伏以!云程渺渺,鹤驭迟迟!未审真仙,何日临凡?”

殿内,玄源师爷扮演的“上台真人”回应传来,隔着厚重的门板,带着回响:

“天恩普降,特赐今时!传度奏职,广度天人!”

一问一答,如同古老的密码。殿门轰然洞开,“上台真人”玄源师爷在香童玉女簇拥下步出,神威凛凛。我们紧随玄云师爷,来到前院。那里,一个由朱砂画就、覆盖了整个庭院的巨大八卦八门阵图赫然在目!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卦象与门户交错,气机流转,隐隐形成无形的壁障。

入阵前,所有电子器物被尽数收走。玄云师爷神色凝重:“阵中关煞,遇电磁则动,万勿轻忽!”

“上台真人”玄源师爷立于石阶,每至一门,便清晰传授破关所需的手诀、罡步与真言密咒。我们这些待考的法子,便需依样画葫芦,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入那气机牵引、仿佛有无形力量阻隔的门户。心法、步法、口诀,三者合一,稍有差池,便觉一股滞涩沉重的力量迎面扑来,步履维艰。我踏入“伤”门时,一股尖锐的寒意骤然刺骨,手诀稍慢半分,那寒意几乎凝成实质要将我推出阵外,冷汗瞬间浸透内衫。全神贯注,依师所授,艰难破关而出时,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破阵而出者,被引至阵旁偏殿。金童玉女捧来一盘素点,众人分食少许,权作“仙粮”。随后,又捧来一只盛满清水的青瓷大碗,置于案上。

玄云师爷立于碗前,双目微闭,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悠长得仿佛要将周遭的空气都抽空。随即,他猛地张口一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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