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幽州暗涌(1/2)
八月的幽州,已有秋意。
蓟城往北百余里,燕山余脉深处,有一座废弃的军寨,依山而建,寨墙半坍,箭楼倾颓。早年这里是防备鲜卑的前哨,后来边境内缩,便荒废了。寨中野草齐腰,狐兔出没,只在最深处的几间石屋里,偶尔有炊烟升起,才显出几分人迹。
文鸯便藏身于此。
那日离开邺城,他带着妻儿老小一路向西,在白云观与提前送出的家眷会合后,未作停留,连夜向北,专走山间小道。他知道贾南风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即便明面上不动手,暗中的眼线必然如影随形。果然,离开白云观不到三十里,便发现身后有尾巴。他让家眷继续向北,自己带三名亲卫返身设伏,杀了两个,擒了一个,拷问出是宫中黄门令董猛派来的探子。
“皇后说了,文鸯若老实归隐,便留他一命。若有异动……”那探子咽气前,眼中还残留着恐惧。
文鸯一刀割断他的喉咙,面无表情。
他本可以就此隐姓埋名,找个深山老林了此残生。贾充给的虎符,他也可以埋了,当作从未见过。可每当夜深人静,他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些士兵的脸——那些饿得面黄肌瘦、却还在坚持操练的脸;那些断了草药、只能硬扛着伤痛的脸;那些望着他,眼中还有最后一丝希望的脸。
他是被罢免了,可那些兵呢?那些跟着他南征北战、把命交给他的兄弟呢?
他不能一走了之。
所以在进入幽州地界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躲了,积蓄力量。
选择幽州,原因有三:其一,这里地广人稀,山峦起伏,易于隐藏;其二,幽州刺史与贾南风素有龃龉,去岁曾因军饷分配与朝廷大闹一场,对邺城政令阳奉阴违;其三,这里曾是汉胡杂居之地,民风彪悍,多有因逃避赋税、兵役而遁入山林的流民,可堪招募。
只是万事开头难。
文鸯手中的虎符,在幽州这地界,几乎等同废铁。刺史虽不满邺城,但也不会轻易听从一个被罢免的大将军调遣。那些散落各地的旧部,有的已被郭彰清洗,有的还在观望,真正敢冒险来投的,不过百余人。
粮草更是大问题。文鸯带来的金银,在蓟城黑市换了第一批粮,只够三百人吃半月。武器甲胄更缺——总不能让新招募的流民拿着木棍去打仗。
“将军,今日又来了三十七个。”副将掀帘入内,他脸上多了道新疤,是前日下山“借粮”时,与地方豪强的私兵冲突所留,“都是城里逃出来的,说那边在抓壮丁充军户,不愿去的就杀。”
文鸯正在擦拭那半枚虎符,闻言抬头:“查验过了?”
“查了,多是农户,有几个打过猎,会使弓箭。领头的叫韩六,是个猎户,箭法不错,一箭能射落百步外的山鸡。”
“先收下,编入丙队。”文鸯收起虎符,“粮食还能撑几天?”
副将沉默片刻:“若不增人,还能撑十天。若今日这批都收……最多七天。”
七天。
文鸯走到窗边。石屋的窗是用木条胡乱钉的,望出去是连绵的青山,在秋阳下苍黄相间。远处山口有鹰盘旋,久久不落,像是在寻找猎物。
他也像那只鹰,在寻找生机。
“将军,”副将低声道,“昨晚弟兄们在山下听到消息,说邺城那边……又出事了。”
“什么事?”
“皇后下令,将太尉全家……问斩了。罪名是‘勾结逆党’,其实是太尉的儿子在洛阳做官,被查出来了。”马咸声音发涩,“就……还有,崔氏留在邺城的那支,因为不肯把人送进宫当人质,也被抄了家,十五岁以上男丁全部充军。”
文鸯握紧了窗框,木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
太尉七十三岁,三朝老臣,德高望重。那样一个人,落得满门抄斩。
崔氏更是大族,竟被如此折辱。
贾南风这是疯了,她要把所有不肯屈从的人都杀光、逼疯。
“将军,我们……”副将欲言又止。
“说。”
“弟兄们都在问,我们在这儿,到底要做什么?”副将鼓起勇气,“若只是躲藏,何必招兵买马?若想打回去……就凭这几百号人,怎么打?”
是啊,怎么打?
文鸯也在问自己。他手中有虎符,可虎符需要另一半才能生效。他有人——几百个走投无路的流民、几个忠心耿耿的旧部。他有恨——对贾南风倒行逆施的恨,对晋室沦落至此的恨。但这些,够吗?
不够。
他还缺一个名分,一个大义。
清君侧?他文鸯一个被罢免的武将,凭什么清君侧?勤王?皇帝司马衷那个样子,值得勤吗?
正思绪纷乱间,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是警戒信号。
“有人接近!”副将拔刀。
文鸯按住他:“多少人?”
“探马说,只有五骑,从东南山口来,打的是……赵王旗号。”
赵王?
文鸯一怔。赵王司马伦,司马懿第九子,当今天子的叔祖。此人今年该有五十余岁,素来低调,平日深居简出。他怎么来了幽州?怎么找到这里的?
“让他们进来。”文鸯对副将沉声道,“但只许领头的一人进寨,其余人在寨外等候。你带人埋伏左右,听我号令。”
“是!”
半个时辰后,石屋内。
司马伦坐在文鸯对面,卸去了外袍,只着一身深青常服。他确实年过五旬,但保养得极好,面皮白净,须发乌黑,只有眼角细密的皱纹透出岁月痕迹。他举止从容,即便身处这荒山破屋,也像是在自家王府品茶一般。
“文将军这地方,选得妙。”司马伦环视四周,微笑,“依山傍险,易守难攻。只是……略显简陋了些。”
文鸯没有寒暄的意思,直截了当:“赵王殿下怎会找到此处?”
“天下虽大,想找一个人,总有办法。”司马伦端起粗陶碗,喝了口水——寨中无茶,只有山泉,“况且,将军在幽州招兵买马,动静虽小,总有人看见。本王在幽冀还有些故旧,消息还算灵通。”
这话说得轻巧,但文鸯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在幽州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人盯上。而盯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眼前这位赵王。
“殿下此来,有何指教?”文鸯按捺住心中警惕。
司马伦放下陶碗,笑容收敛:“本王来,是想问将军一个问题:将军在此积蓄力量,意欲何为?”
文鸯沉默。
“让本王猜猜。”司马伦缓缓道,“将军手握先帝所赐虎符,却不用;有旧部可召,却只招流民;有幽州刺史可联络,却避而不见。将军是在等什么?等一个时机?还是等……一个名分?”
句句诛心。
文鸯握紧了膝上的拳头:“末将愚钝,听不懂殿下的话。”
“不,你听得懂。”司马伦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文鸯,你我都是明白人,不必绕弯子。贾南风乱政,罢忠良,杀老臣,克军饷,虐百姓——这些,你看得见,本王也看得见。晋室落到今日田地,非天灾,是人祸。而这人祸的源头,就是凤仪宫里那个女人,和那个……那个坐在御座上的傀儡。”
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再这样下去,不用等汉军打过来,晋室自己就先亡了。”
文鸯盯着他:“殿下想说什么?”
“清君侧。”司马伦吐出三个字。
石屋里静了一瞬。窗外有山风吹过,刮得木窗吱呀作响。
“清君侧?”文鸯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殿下,您知道邺城现在有多少兵马吗?禁军三万,城防军两万,郭彰的北军五万——整整十万。我这儿,满打满算五百人,其中能打仗的不到三百。拿什么清?”
“若加上本王之兵呢?”司马伦淡淡道,“本王有兵八千,皆是多年训练的精锐。再加上幽州刺史——此人早对贾南风不满,只是缺一个牵头之人。若本王与将军联手,许以重利,他至少可出两万兵马。还有冀州、并州那些被贾南风逼得走投无路的世家、豪强……振臂一呼,十万大军,唾手可得。”
文鸯心中震动。
司马伦的话,勾勒出了一幅他从未敢想的图景:联合地方兵力,杀回邺城,清除贾南风及其党羽,扶立……扶立谁?
“清君侧之后呢?”文鸯问,“陛下……还是陛下吗?”
司马伦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陛下龙体欠安,神智昏聩,已不堪治国。清君侧后,当另立贤明。”他顿了顿,“本王的侄孙司马睿,聪慧仁德,可承大统。”
司马睿?
文鸯听说过此人,司马懿曾孙,据说好读书,有贤名。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司马伦的侄孙,年纪不过六岁,若立他为帝,司马伦便是摄政王,权倾朝野。
“那其父琅琊王司马靓呢?又该如何自处?”
司马伦冷笑一声“吾这个弟弟倒是不成气候,自我朝失去中原和皇后乱整的种种事后,已经羞愤自尽了。”
文鸯迟疑了许久。“殿下谋划深远。”文鸯缓缓道,“只是,末将还有一问:即便清君侧成功,另立新君,然后呢?汉军秋后必至,我们内乱方息,如何抵挡霍弋、诸葛瞻?”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司马伦却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嘲讽:“文将军,你以为不清君侧,就能挡住汉军吗?”
文鸯语塞。
“邺城现在是什么样子,你比我清楚。”司马伦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山,“军无战心,民有怨气,朝堂之上尽是阿谀之徒。贾南风还在加征赋税,还在抓丁充军——她是在饮鸩止渴,把最后一点民心都耗光。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军队,就算你文鸯回去掌兵,能挡住汉军吗?”
他转身,目光如刀:“挡不住。必败无疑。”
文鸯沉默了。他知道司马伦说的是事实。在邺城的最后几个月,他亲眼看着军队从一支能征善战的精锐,变成一支怨声载道的疲兵。粮饷不继,装备残缺,士气低落——这样的军队,就算他有通天本事,也难挽败局。
“所以清君侧,不是为了打退汉军,”司马伦走回座位,声音低沉,“而是为了……争取一个体面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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