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罢免诏书(1/2)

永兴元年的八月,邺城热得像一座蒸笼。

漳河水几乎断流,裸露的河床上,死鱼在烈日下腐烂,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城外的田野里,麦子本该在此时垂下金黄的穗,可放眼望去,稀稀拉拉的麦秆枯黄干瘪,像极了垂死老人稀疏的头发。

自贾南风下令加征赋税、严惩饥民以来,冀州已有七县爆发民变,虽被血腥镇压,但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比酷暑更让人窒息。

八月初三,大朝。

崇光殿里摆了四个冰鉴,但毫无用处。热浪从门窗涌入,将朝臣们的朝服浸透。司马衷坐在御座上,不断用手扇风,嘴里嘟囔着“热,热”。贾南风依旧坐在凤椅上,今日她特意穿了身玄色凤纹朝服,衬得脸色更加阴沉。

朝会一开始就不顺。

尚书台呈上冀州最新奏报:又有三千饥民聚众抢粮,郡兵弹压时发生冲突,死伤数百。郡守请朝廷速拨粮赈济,否则恐生大乱。

“又抢粮?”贾南风声音尖利,“本宫五月就说过,抢粮者杀无赦!郡守是干什么吃的?传旨,革职查办,全家流放幽州!再有敢言‘赈济’二字者,同罪!”

“皇后!”贾充终于忍不住,出列跪地,“周边已饿殍遍野,再杀下去,就不是民变,是民反了!请娘娘开恩,至少拨些陈粮……”

“丞相是觉得本宫做错了?”贾南风打断他,目光如冰锥。

贾充伏地:“老臣不敢。只是如今汉军压境,若后方生乱,前线军心必溃。请皇后以大局为重,暂缓加征,开仓放粮,待秋后……”

“秋后?秋后汉军就打过来了!”贾南风拍案而起,“相国口口声声大局,可曾算过邺城粮仓还有多少存粮?前线将士每日消耗多少?开仓放粮?放了粮,士兵吃什么?饿着肚子去打仗吗?”

她走下凤阶,来到贾充面前,俯视着跪地的父亲:“丞相老了,心软了。可这世道,心软的人活不长。当年您辅佐晋王时,可不是这般优柔寡断。”

这话诛心。满朝皆知,贾充一生最大污迹,便是指使成济弑杀魏帝曹髦。贾南风此时提起,无异于当众扇父亲耳光。

贾充浑身一震,抬起头,看着女儿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想从她眼中看到一丝愧疚、一丝犹豫,但什么都没有——只有赤裸裸的权力欲望,和对他“碍事”的不满。

“老臣……”贾充声音沙哑,“老臣是为晋室……”

“本宫也是为了晋室!”贾南风转身回座,“此事不必再议。传旨:凡聚众抢粮者,为首者凌迟,从者斩;地方官镇压不力者,罢官流放;再有敢上书请求减赋、放粮者,视同通敌!”

殿中死寂。几个原本想附议贾充的大臣,此刻都深深低下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甲胄铿锵声。

文鸯大步走入,未卸佩剑,铁靴踏在砖石上发出沉重的回响。他径直走到御阶前,单膝跪地,但脊背挺直如枪:“末将文鸯,有本要奏!”

贾南风眯起眼:“大将军不在军营练兵,上朝何事?”

“末将要奏的,正是练兵之事!”文鸯抬头,眼中布满血丝,“皇后娘娘可知,前线将士已三月未发足饷?可知营中士兵每日口粮从一斗减到七升,又从七升降到五升?五升陈粟,掺一半麸皮,连饱腹都难,如何练兵?昨日北营有士兵饿晕坠马,摔断了腿,军医却说营中连接骨的草药都没有!”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殿中回荡:“还有战马!去岁还有战马八千,今春病饿死了三成,剩下的也瘦骨嶙峋。马无草料,人无饱食,这样的军队,如何抵挡秋后汉军铁骑?末将多次上书请求拨付粮饷,为何石沉大海?!”

贾南风脸色铁青:“大将军是在质问本宫?”

“末将不敢质问,只求一个明白!”文鸯梗着脖子,“粮饷都去哪儿了?是被贪墨了,还是被挪用了?若是贪墨,请皇后严查!若是挪用——敢问皇后,还有什么比军饷更要紧?!”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满朝哗然。文鸯这话,几乎是指着鼻子说贾南风中饱私囊。

“放肆!”贾南风暴怒,“文鸯,你恃功而骄,目无君上!来人,卸了他的佩剑!”

四名殿前卫士上前。文鸯霍然起身,手按剑柄,眼中凶光毕露。那一瞬间,殿中空气几乎凝固——谁都知道,文鸯若真动手,这四名卫士根本拦不住。

“次骞!”贾充急喝,“不可造次!”

文鸯看向贾充,又看向御座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司马衷,最后看向贾南风。他胸口剧烈起伏,良久,终于松开剑柄。

佩剑被卸下。

贾南风这才缓了口气,冷笑:“大将军累了,回去歇着吧。军务之事,本宫自有安排。”

文鸯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皇后所谓的安排,就是克扣军饷,饿死士兵,然后等着汉军打过来,大家一齐死吗?”

“你——”

“末将说错了吗?”文鸯环视群臣,“在座的诸位,你们真的相信,靠克扣出来的粮饷,靠饿着肚子的士兵,能挡住汉军的精锐?能挡住诸葛瞻的大军?醒醒吧!晋室最后的机会,不是加征赋税,不是镇压饥民,而是上下一心,共度时艰!可现在呢?士兵在挨饿,百姓在造反,朝堂上却还在争权夺利!”

他指着贾南风,手指颤抖:“你,贾南风!你以为罢免几个大臣,安插几个亲信,就能掌控一切?错了!你这是自掘坟墓!晋室若亡,不是亡于汉军,而是亡于你手!”

“够了!”贾充厉声打断,“文鸯,你疯了!快向皇后请罪!”

文鸯仰天大笑,笑声悲凉:“请罪?我文鸯何罪之有?我罪在想保住这支军队,罪在想为晋室留最后一点血脉!可有人不想留,有人巴不得晋室早亡,好让她独揽大权!”

他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先帝啊先帝,您在天有灵,看看这朝堂,看看这大晋——这就是您托付的江山吗?”

“拖出去!”贾南风尖叫,“把这个疯子拖出去!”

卫士一拥而上。文鸯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架着,踉跄出殿。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贾充,眼神复杂——有悲哀,有失望,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那一眼,贾充记了一辈子。

当日下午,两道诏书从凤仪宫发出。

第一道:“丞相贾充,年老昏聩,屡违圣意,着即免去一切官职,归家思过。相印移交尚书台暂管。”

第二道:“大将军文鸯,狂悖无状,咆哮朝堂,着即解除兵权,闭门反省。北军都督一职,由郭彰接任。”

诏书用的是皇帝司马衷的名义,但满邺城都知道,那是贾南风的手笔。

贾充接旨时,正在相府书房整理文书。传旨宦官念完,他沉默良久,缓缓摘下头上的进贤冠,放在案上。然后起身,对着皇宫方向,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老臣……领旨谢恩。”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就像卸下一件穿了大久、早已不合身的衣服。

宦官走后,贾充独自坐在空荡的书房里。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洛阳,司马昭拍着他的肩膀说:“贾公,将来我司马氏天下,要靠你辅佐。”那时他意气风发,以为自己能成就一番伟业。

后来,他亲手策划了弑君,帮司马炎篡魏,又辅佐晋帝司马衷。他算计过很多人,也辜负过很多人,但自问对司马氏,从未有二心。

可到头来,罢免他的,是他自己的女儿。

用他曾帮司马氏篡魏的“功绩”,来反讽他如今“年老昏聩”。

真是讽刺啊。

贾充忽然笑了,笑声干涩。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左传》,翻到“郑伯克段于鄢”那一篇。当年他教女儿读史,就讲过这一篇:郑庄公纵容弟弟共叔段,待其恶贯满盈一举除之。贾南风当时问:“父亲,郑庄公是不是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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