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幽州暗涌(2/2)
“体面的结局?”
“对。”司马伦点头,“清除贾南风,立贤明之君,整肃朝纲,安抚百姓。然后……与汉室和谈。”
和谈?
文鸯瞪大眼睛。
“天下大势,你我都看得明白。”司马伦叹息,“汉室复兴,已不可逆。诸葛瞻治国有方,深得民心;刘璿虽年轻,但有明君之相。反观我晋室……自先帝走后,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困守河北,民心离散,凭什么跟汉室争天下?”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垂死挣扎,而是为晋室、为司马氏、为这河北数百万百姓,争取最好的条件。清君侧,立新君,展现实力——让汉室看到,我们还有一战之力,但我们也愿和谈。如此,才能在谈判桌上,为晋室宗亲、为文武百官、为河北士民,争一个保全。”
“保全……”文鸯喃喃重复。
“对,保全。”司马伦眼中闪过一丝悲凉,“晋室可以亡,但司马氏不能绝。宗亲可以削爵,但不能屠戮。官员可以罢免,但不能赶尽杀绝。百姓可以归汉,但不能遭兵燹之灾。这些,都需要筹码。而我们的筹码,就是一支还能打仗的军队,一个还有威望的新君,一片还未彻底崩坏的河北。”
他看向文鸯:“文将军,你是先帝托孤之臣,忠义之名天下皆知。由你牵头清君侧,最是名正言顺。事成之后,你便是再造晋室的第一功臣。届时无论和谈结果如何,你文鸯,你文氏一族,都将保全,甚至在新朝中亦有一席之地。”
这话说得赤裸裸,却也实在。
文鸯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想起贾充给他虎符时说的话:“忠义固然重要,但比忠义更重要的,是保住该保住的人。河北这数百万百姓,不该为某些人的野心陪葬。”
现在司马伦说的,竟与贾充不谋而合。
只是贾充希望他独立行事,而司马伦要与他联手。
“殿下,”文鸯抬起头,目光复杂,“您这么做,真是为了晋室?还是为了……”
“为了权力?”司马伦接过话头,坦然承认,“两者皆有。本王是宣帝(司马懿)之子,先帝之叔,看着晋室从崛起到鼎盛,再到如今的衰败。本王不甘心,不甘心晋室亡于一个毒妇之手,不甘心司马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若能清君侧,立新君,就算最终还是要归汉,至少……晋室是站着死的,不是跪着亡的。”
他站起身,走到文鸯面前,俯视着他:“至于权力……文将军,到了本王这个年纪,这个身份,权力还有什么意义?本王今年五十有三,还能活几年?子孙后代,能在新朝中得个平安富贵,便是万幸。本王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身后名——后世史书提起晋室之亡,能写一句‘赵王司马伦曾力挽狂澜,虽败犹荣’,而不是‘赵王庸碌,坐视晋亡’。”
这话说得动情,文鸯竟有些信了。
但他还是不敢轻易答应。
“此事关系重大,末将……需要时间考虑。”
“考虑?”司马伦脸色一沉,“文将军,时间不等人。贾南风已在排查各地异动,你在这里招兵买马,她能不知道?本王今日来此,已是冒险。若你犹豫不决,走漏风声,不但你我性命难保,这清君侧的大计,也将胎死腹中。”
他语气转冷:“还是说……文将军手握虎符,招募私兵,其实是另有所图?想学那汉末诸侯,割据一方?或是……待价而沽,想将这支兵马卖个好价钱?”
“殿下慎言!”文鸯霍然起身,“末将受先帝托付,忠心天日可鉴!绝无二心!”
“那就证明给本王看。”司马伦逼视着他,“答应联手,清君侧,立新君,救晋室于危亡。否则……本王不得不怀疑,你文鸯到底是在积蓄力量以图报国,还是在佣兵自重、伺机谋反!”
最后四字,如重锤砸在文鸯心头。
佣兵自重,伺机谋反——这罪名若坐实,他文鸯一世忠名,将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司马伦既然敢说出口,就必然有后手。若自己不答应,他完全可以以此为由,联合幽州刺史等人,先把自己剿灭,夺了这支兵马。
这是阳谋,也是胁迫。
文鸯脸色变幻,胸中翻江倒海。他看着司马伦,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亲王,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他想起父亲文钦的教诲,想起贾充的嘱托,想起那些饿着肚子的士兵,想起何曾满门抄斩的血……
良久,他缓缓跪地,声音沙哑:
“末将……愿随殿下,清君侧,扶社稷。”
司马伦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弯腰扶起他:“将军深明大义,晋室有幸。快快请起。”
两人重新落座,气氛却已不同。司马伦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在案上摊开——那是一幅详细的兵力部署图,标注了赵国、幽州、冀州、并州各处的兵马、粮仓、关隘。
“这是本王多年经营所得。”司马伦指点着地图,“幽州刺史那边,本王已派人联络,他虽未明确答复,但态度松动。关键在于时机——必须在汉军发动总攻之前,完成清君侧,立新君,整肃内部。如此,才有筹码与汉室谈判。”
“殿下打算何时动手?”
“九月。”司马伦手指点在地图上邺城的位置,“九月秋收开始,各地粮草入库,正是用兵之时。本王会在封地起兵,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号,将军则从幽州出兵,与本王会师于巨鹿。幽州若响应,便三路并进,直逼邺城。”
文鸯仔细看着地图,心中快速盘算。从幽州到巨鹿,要经过涿郡、河间,这一带地势平坦,利于行军,但也会暴露行踪。若贾南风提前察觉,派兵拦截……
“殿下,末将有一虑。”他指向地图上的中山、常山两郡,“这两郡太守都是贾南风亲信,若他们出兵阻截,恐延误时机。”
“此事本王已有安排。”司马伦微笑,“中山太守,是本王故交之子,早已暗中归顺。常山太守,其子在本王府中为吏,他不敢妄动。届时他们不但不会阻拦,还会开城献粮。”
文鸯心中暗惊。司马伦竟已布下如此棋局,连郡守级别的官员都已被他收服。看来这位赵王看似深居简出,实则早已在暗中织就一张大网。
“那邺城守军……”文鸯又问,“郭彰麾下还有五万北军,虽军心不稳,但毕竟人多。”
“郭彰不足为虑。”司马伦冷笑,“此人志大才疏,只会阿谀奉承。北军将士多是你旧部,届时将军只要现身阵前,振臂一呼,必有响应。更何况……”他压低声音,“本王在禁军中也有内应。到时里应外合,邺城可一鼓而下。”
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文鸯看着司马伦,忽然觉得背脊发凉。这位赵王殿下,心机之深、谋划之远,远超他的想象。与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可事到如今,他已没有退路。
“末将明白了。”文鸯抱拳,“请殿下吩咐具体部署。”
司马伦满意地点头,开始详细分说。从兵力调配、粮草转运、行军路线,到起兵时的檄文内容、联络暗号、应急方案,一一交代。文鸯认真听着,不时发问,两人一直谈到日头西斜。
最后,司马伦起身:“今日便到此。本王不宜久留,三日后,会有人送来第一批粮草军械。将军好生准备,九月十五,你我巨鹿会师。”
“末将领命。”
送司马伦出寨时,暮色已浓。五骑消失在群山之中,很快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文鸯站在寨门口,望着渐暗的天色,久久不动。
副将悄然走近:“将军,真要跟赵王干?”
文鸯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你说,我们这是在救晋室,还是在加速它的灭亡?”
副将沉默良久,才道:“属下不知道。属下只知道,将军做什么,属下就跟着做什么。”
忠义,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也这么沉重。
文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寨。走到石屋门口时,他忽然停下,从怀中取出那半枚虎符,在暮色中仔细端详。
青铜铸造的虎符,在手中冰凉。虎目圆睁,虎口大张,仿佛在无声咆哮。
先帝给贾充这虎符时,说的是“若将来陛下不堪辅佐,或朝中有大变,可用此符,行非常之事”。
如今,陛下确实不堪辅佐,朝中确实有大变。
他用这虎符,行这非常之事——清君侧,另立新君,然后……与汉室和谈。
这算不算完成了先帝的托付?
文鸯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答应司马伦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这条路的前方,可能是晋室最后的荣光,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正如司马伦所说——不清君侧,晋室必亡;清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哪怕那生机,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
夜色完全降临,燕山深处响起狼嚎,悠长而凄厉。
文鸯收起虎符,走进石屋。屋内,油灯已点亮,昏黄的光映照着墙上悬挂的地图。地图上的河北,被红蓝两色标注,红色是汉军可能进攻的路线,蓝色是他们清君侧的行军路线。
两线交织,如一张大网,将这片土地牢牢罩住。
而他和司马伦,就是在这网中挣扎的鱼。
不,不是鱼。
是执网的人——也是网中的人。
文鸯提笔,开始给分散各地的旧部写信。每写一封,他都会停顿片刻,想起那个人的面孔,想起并肩作战的岁月。
这些信送出去后,有些人会来,有些人不会。来的人,是相信他文鸯;不来的人,或许是明智的。
但无论如何,九月十五,巨鹿。
那里,将决定晋室最后的命运。
也将决定他文鸯,是青史留名的忠臣,还是千古唾骂的逆贼。
笔尖在帛上沙沙作响,油灯的火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夜还深,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