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意境(2/2)

“《空山新雨·新生》。”林薇回答。

“‘新生’……好一个‘新生’!”桥本宗一郎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地扫视全场,“请问,是哪位匠人的作品?福伯大师亲自出手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站在春梅嫂子身边、身形单薄的小玲。

小玲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桥本宗一郎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尽管声音还有些颤抖,却清晰地回答:“是……是我做的……小玲。福伯……他指导了我。”

“你?”桥本宗一郎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小玲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加浓烈,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两周时间?独自完成?”

“不完全是,”顾安接口道,语气沉稳,“核心的意境表达和关键技法,由小玲独立完成。整体布局和后期整合,由工坊团队协作。福伯大师在关键时刻给予了灵魂性的指引。”他刻意强调了“灵魂性的指引”。

桥本宗一郎没有理会顾安的后半句,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小玲,尤其是她那双布满伤痕、缠着创可贴、指节红肿变形的手。他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微微躬身,对着小玲,行了一个标准的日式鞠躬礼!

“斯巴拉西(太棒了)!”桥本宗一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和敬意,“两周时间,以一人之力,将福伯大师的意境精髓演绎至此,并赋予其澎湃的生命力!小玲桑,你的技艺,你的专注,你的‘气’,让我深感震撼!这幅《空山新雨·新生》,瀑布的奔流之气,远山的空灵之意,水汽的氤氲之韵,皆已得神髓!其‘魂’之炽烈,其‘骨’之坚韧,远超我的预期!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敬意!”

他这番用日语脱口而出、再由翻译激动地转述的赞誉,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工坊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春梅嫂子激动得嘴唇哆嗦,王秀英更是直接哭出了声!小玲整个人都懵了,巨大的荣耀和冲击让她不知所措,脸涨得通红,只会笨拙地鞠躬回礼。

陈子轩和吴代表彻底惊呆了!他们预想中的挑剔、质疑、甚至借机发难,完全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桥本宗一郎这位国际顶级藏家毫不吝啬的最高赞誉!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卧牛坪竹韵”不仅守住了阵地,更是在国际顶级圈层一鸣惊人!

桥本宗一郎没有在意其他人的反应,他再次转向壁挂,眼神变得无比热切:“顾桑,林桑,请原谅我的冒昧。这幅《空山新雨·新生》,我桥本宗一郎,代表我的家族,恳请收藏!价格,由贵方定!”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仿佛生怕这件作品飞走。

顾安和林薇心中狂喜,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沉稳。顾安微笑道:“桥本先生厚爱,是我们的荣幸。不过,这幅作品意义非凡,我们需要与小玲和工坊商议后再行答复。”

“当然!理当如此!”桥本宗一郎理解地点点头,但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壁挂上,仿佛被粘住了一般,片刻不愿离开。他再次凑近,近乎痴迷地研究着那瀑布的编织细节,口中喃喃自语:“不可思议……这水的‘意’……是如何捕捉的……这篾丝的‘气’……”

就在这气氛热烈而微妙之际,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桥本先生,”陈子轩突然开口,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看到您如此欣赏这件作品,我们非常高兴。这证明了卧牛坪竹韵的实力和潜力。”他话锋一转,“不过,正如您所见,这样的作品制作周期长,产量极其有限。为了满足更广阔的市场需求,也为了将如此精湛的工艺惠及更多艺术爱好者,我们集团正在规划一个全新的‘轻奢’产品线。我们将萃取卧牛坪竹艺的核心美学元素,结合国际前沿设计理念,通过部分模块化和工艺优化,推出更加亲民、更具设计感的系列产品。届时,希望能有机会与桥本先生探讨更广泛的合作可能。”

他这番话,看似在介绍未来计划,实则是在桥本宗一郎这位重量级人物面前,再次推销他那套“工业化快消”的理念,试图借势施压!

气氛瞬间又变得微妙起来。顾安和林薇的脸色沉了下去。吴代表紧张地搓着手。工坊里的匠人们也都屏住了呼吸。

桥本宗一郎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痴迷和热切迅速褪去,恢复了那种清冷而锐利的审视。他看向陈子轩,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陈桑,”桥本宗一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贵集团的商业规划,我不便置评。但作为一个三代以竹为魂的手艺人,我想分享一点浅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空山新雨·新生》,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真正的艺术,真正的‘魂’,是无法被切割,无法被模块化,更无法被‘优化’的。它源于心手合一,源于对材料的敬畏,源于时间与专注的沉淀。”他指了指小玲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你看那双手。每一道伤痕,每一次颤抖,都是‘魂’的一部分。没有了这些,没有了那份近乎痛苦的专注和投入,再精妙的设计,再高效的模块,都只是一具空壳。”

他收回目光,直视着陈子轩,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贵集团拥有卧牛坪这样的瑰宝,拥有如小玲桑这样天赋与毅力并存的匠人,是莫大的幸运。追求规模与利润无可厚非,但若为了速度与规模,而消解了这最核心、最珍贵的‘魂’,那无异于舍本逐末,更是对这份千年传承的亵渎。”

他微微颔首:“抱歉,我失言了。但这幅《空山新雨·新生》,我桥本家族志在必得。期待贵工坊的答复。”说完,他不再看陈子轩,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投向了那幅壁挂。

陈子轩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当众扇了一记无声的耳光。桥本宗一郎这番直指本质、毫不留情面的评价,比福伯的顶撞、顾安的拒绝更加刺耳,也更加震撼!他引以为傲的商业逻辑,在真正的艺术和匠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功利。

他看着桥本宗一郎那痴迷而虔诚的背影,看着顾安和林薇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守护,看着工坊里那些匠人因为作品被认可而激动自豪的神情,再看着小玲那双承载了太多、此刻却闪烁着坚毅光芒的眼睛……

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击,狠狠撞击着他的内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他父亲之前所信奉的“效率至上”、“规模为王”的商业信条,在这个小小的卧牛坪工坊,在那些布满老茧的双手和充满灵性的篾丝面前,是多么的格格不入,甚至……荒谬。

他引以为傲的“战略投资”、“品牌孵化”,在真正的“砌魂”者面前,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桥本宗一郎并未久留,在表达了强烈的收藏意愿并留下详细联系方式和一份极其正式的意向书后,便带着满心的震撼和收获离开了。他承诺,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都将成为“卧牛坪竹韵”在欧洲和日本高端圈层最有力的推广者。

送走桥本一行,工坊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小玲被众人簇拥着,抛向了空中!泪水、笑声、欢呼声响成一片!这是属于卧牛坪的胜利!是匠魂的胜利!

陈子轩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眼前这充满生命力和喜悦的画面,看着那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空山新雨·新生》,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挫败、尴尬、震撼、反思……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走到顾安和林薇面前,没有看他们的眼睛,目光落在地上,声音低沉而沙哑:“顾总,林总监……那份‘轻奢’企划书……正式作废。”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我……我需要重新思考。关于‘卧牛坪竹韵’……关于真正的价值……我会向董事会提交一份新的评估报告。”

说完,他没有等顾安和林薇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工坊,背影竟显得有些落荒而逃。

传承室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福伯操控着轮椅,滑到那幅《空山新雨·新生》面前。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凝视着那奔流的瀑布,那氤氲的水汽,那苍翠的远山。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却缓缓抬起,极其轻柔地,抚过壁挂上飞瀑的边缘,那正是小玲注入灵魂的地方。

他的手指,在触碰到篾丝的瞬间,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他干瘪的嘴角浮现,随即又隐去。

他操控轮椅,缓缓滑向窗边。窗外,青山依旧,竹海如涛。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老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幅凝聚了新生代匠魂的壁挂,在他身后静静伫立,如同一个时代的交接,无声,却磅礴。

卧牛坪的航船,在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终于暂时驶入了一片相对平静的水域。但所有人都知道,传承与创新的道路,永无止境。篾是骨,手是魂,而魂的延续,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在时光的长河里,用心血和信念,去不断“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