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传承下去(1/2)
桥本宗一郎的赞誉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平。工坊爆发的欢呼声浪尚未完全平息,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难以置信的荣耀感。《空山新雨·新生》静静伫立在传承室门口,阳光透过窗户,在精密的篾丝间跳跃,仿佛整幅作品仍在呼吸,无声地诉说着那十四天炼狱般的淬炼与灵魂的迸发。小玲被兴奋的工友们簇拥着,抛起又接住,苍白的小脸上终于染上了血色,笑容灿烂却带着一丝透支后的虚浮。她看向那幅壁挂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一种奇异的陌生感——这真的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吗?那奔涌的瀑布,似乎还带着福伯指尖的温度和洞穿灵魂的指引。
顾安和林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释然与更深远的思虑。桥本宗一郎的背书,不仅化解了眼前的危机,更将“卧牛坪竹韵”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国际高度。陈子轩那句“企划书作废”和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更是宣告了资本方一次彻底的战术性撤退。然而,短暂的胜利喜悦过后,更沉重的现实和更长远的道路,清晰地展现在面前。
“都静一静!静一静!”春梅嫂子粗犷的嗓门压过了喧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玲丫头累脱了相!赶紧的,让她歇着去!秀英,炖的参汤好了没?给灌下去!”她像老母鸡护崽般拨开人群,一把将还晕乎乎的小玲按坐在椅子上。
王秀英抹着激动的泪水,连声应着:“好了好了!这就来!玲丫头,快喝!可心疼死婶子了!”
就在这时,传承室深处那扇通往福伯静养小屋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福伯操控着轮椅,缓缓滑了出来。他似乎没有看到满室的喧嚣和那幅光芒四射的新作,目光平静地掠过一张张激动未褪的脸庞,最终,落在了窗边那盆苍翠的罗汉竹上。阳光洒在竹叶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
工坊里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福伯身上。狂喜的气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和隐隐的不安。福伯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异样。他那双总是带着洞察一切光芒的浑浊眼睛,此刻显得格外深邃和平静,仿佛看透了所有的喧嚣,抵达了另一个寂静的彼岸。
他操控轮椅,缓缓滑到那盆罗汉竹前,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墨绿色的竹节。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与一位老友做最后的道别。
“时候……到了。”福伯的声音低沉而轻微,如同竹叶在风中的低语,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这句话没头没尾,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工坊里残留的所有喜悦!
春梅嫂子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晃,被身边的王秀英一把扶住。王秀英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顾安和林薇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窜起。小玲刚喝进嘴的参汤呛在了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福伯没有理会身后的任何反应。他专注地望着那盆陪伴了他不知多少春秋的罗汉竹,手指在竹节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在汲取着最后的力量和慰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一种远行前收拾妥当的释然。
“师父……”春梅嫂子挣脱王秀英的手,踉跄着扑到福伯轮椅前,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您……您说什么胡话呢!您看啊!玲丫头的画成了!成了啊!桥本先生……那个日本人……他都……”
福伯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春梅嫂子涕泪横流的脸上,又缓缓扫过顾安、林薇、小玲,扫过工坊里每一张惊惶、悲痛、难以置信的脸。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交付完成后的轻松。
“好……好啊……”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气若游丝般的飘忽,“魂……没散……就好……”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小玲身上,那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却又带着穿透时光的温暖,仿佛要将毕生的嘱托都融进这一眼之中。
“骨要硬……魂要定……”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贯穿了一生的箴言,每一个字都轻如鸿毛,却又重若千钧。
说完这句话,福伯的眼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了下去。他放在罗汉竹上的手,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无声地滑落,搭在了轮椅的扶手上。
世界,彻底安静了。
“师父——!!!”春梅嫂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猛地扑倒在福伯的轮椅上,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福伯——!” “老福头——!” 悲痛的哭喊声瞬间撕裂了工坊的寂静,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王秀英瘫坐在地,嚎啕大哭。年轻的学徒们捂着脸,泣不成声。顾安和林薇僵在原地,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让他们一时无法动弹,眼眶瞬间通红。
小玲呆呆地看着那个垂首静坐、仿佛只是睡着了的老人,手中的汤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汤汁四溅,她却浑然不觉。福伯最后那一眼,那句“骨要硬……魂要定……”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她的灵魂最深处。她没有哭喊,只是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了咸腥的血味。一股冰冷而坚硬的力量,从脚底升起,强行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福伯走了。走得平静而安详,在他守护了一生的工坊里,在他亲手点燃的传承之火熊熊燃起之时,在他看到“魂”后继有人的那一刻,无憾地告别。
卧牛坪的青山,披上了肃穆的黑纱。悲痛如同沉重的铅云,笼罩了整个村落。按照福伯生前极其简朴的遗愿和卧牛坪古老的习俗,葬礼没有大操大办,却充满了匠人独有的庄重与深情。
福伯的灵堂,就设在工坊最大的那间竹料处理车间。没有花圈如海,没有哀乐刺耳。代替这一切的,是满室弥漫的、清冽而熟悉的竹香。福伯的棺木,是用他早年亲手挑选、存放了数十年的老金丝楠竹板,由春梅嫂子带着几位最老资格的匠人,含着泪,日夜赶制而成。棺木线条简洁流畅,没有任何雕饰,却透着一股竹子特有的温润光泽和坚韧气韵,像一件沉默的艺术品。棺内,铺满了工坊所有人连夜赶制的、最细最软的篾丝,如同金色的云絮,托着老人清瘦的身躯。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身边静静摆放着他那套传承给小玲的工具的仿制品——一把新磨的篾刀,几块新凿的磨刀石,几把薄刃刮刀——象征着他一生不离手的伙伴。那套真正的“命根子”,已在小玲的传承室里,成为新的圣物。
灵前没有摆放遗像,而是立着那幅《空山新雨·新生》壁挂。在肃穆的灵堂氛围中,那奔流的瀑布、氤氲的山岚、苍翠的竹林,仿佛被赋予了更深沉的生命力,无声地诉说着老人一生的追求和最终的托付。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十里八乡的乡亲,受过福伯恩惠的学徒,省城工艺美术界的同行前辈,甚至一些低调赶来的、感念老人精湛技艺和纯朴人格的藏家……每个人走到那幅壁挂前,看着棺中安详的老人,无不潸然泪下,深深鞠躬。福伯的名字,连同他“砌魂”的境界,在这一刻,超越了技艺本身,升华为一种精神图腾。
守灵的三天三夜,工坊的篾刀声、刮青声、编织声,几乎没有停止过。匠人们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陪伴老人最后一程。春梅嫂子红着眼睛,沉默地劈着篾,篾片在她手中均匀得如同尺子量过。王秀英一边抹泪,一边编织着细密的竹席。年轻的学徒们,则一遍遍练习着最基础的刮青和编织手法,动作格外认真。每一种声音,都是对逝者最深切的哀悼和对传承最坚定的承诺。
小玲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灵前。她穿着素白的孝服,跪在冰冷的竹席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不肯折腰的幼竹。她没有再哭,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眼神空洞地望着福伯的棺木,又或是长久地凝视着那幅《空山新雨·新生》。福伯最后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骨要硬……魂要定……”这六个字,此刻不再是教诲,而是融入她血脉的烙印,是她必须用一生去践行的誓言。巨大的悲痛并未将她击垮,反而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淬炼着她的意志。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在了肩上,那不仅仅是对福伯的思念,更是对整个卧牛坪竹编未来沉甸甸的责任。那幅凝聚了她心血和福伯灵魂的壁挂,此刻更像是一面无形的镜子,映照着她的渺小与不足。一种深切的惶恐和如履薄冰的危机感,取代了短暂的荣耀带来的眩晕。
葬礼结束后的第七天,陈子轩再次踏入了卧牛坪工坊。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前呼后拥的助理,没有咄咄逼人的吴代表。只有他一个人,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西装,臂上戴着黑纱,手里捧着一大束素净的白菊。他的神情与以往截然不同,没有了高高在上的疏离和精于计算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哀思和显而易见的疲惫。眼神深处,似乎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风暴,风暴过后,显露出一种洗练过后的复杂与……真诚?
工坊里弥漫着尚未散尽的悲伤气息。匠人们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看到陈子轩,眼神复杂,有警惕,有疑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陈子轩径直走到福伯的灵位前(灵堂已撤,但工坊专门设置了一个简朴的纪念角,放着福伯的遗像和那盏标志性的篾丝走马灯),深深地、极其郑重地鞠了三个躬。他将白菊轻轻放在遗像前,沉默地站立了许久。
然后,他转过身,找到了正在和春梅嫂子低声商量事情的顾安和林薇。
“顾总,林总监,节哀。”陈子轩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真切的歉意,“福伯大师的离去,是巨大的损失。我……来晚了,也……做错了。”
顾安和林薇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眼前的陈子轩,陌生得让他们几乎认不出来。
陈子轩没有等待他们的客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坦然地迎向两人:“我这次来,不是代表宏远资本,而是代表我个人。那份‘轻奢’企划书,连同之前所有不成熟的方案,已经彻底销毁。关于宏远资本与卧牛坪竹韵的合作,我向董事会提交了一份全新的、完全不同的提案。”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递了过去。
文件的标题简洁有力:《关于设立“福伯竹艺传承与发展基金”及共建“卧牛坪竹艺创新工坊”的合作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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