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意境(1/2)
传承室内,时间仿佛被压缩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分每一秒都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量。小玲指尖的血珠在篾丝的银光中凝结成深褐色,又被她粗暴地抹去,只留下新的伤痕。福伯那夜无声的示范,如同在混沌黑暗中点燃的一豆烛火,微弱却足以指明方向。她不再机械地复制图纸上的线条,而是将自己彻底沉浸在那幅《空山新雨》的意境之中。
她闭上眼,耳边不再是工坊的嘈杂,而是山风呼啸、瀑布轰鸣、细雨敲打竹叶的沙沙声。她的手指不再是笨拙的工具,而是成了心意的延伸,是那山风,是那飞瀑,是那细雨!篾丝在她指间不再是冰冷的束缚,而是有了生命律动的载体。她不再纠结于每一根篾丝的绝对位置,而是追求气韵的贯通,势的流动。篾丝的交叠、穿插、转折,开始遵循一种内在的、源于自然的韵律。
“云纹叠丝法”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复杂结构,在她“以意驭手”的状态下,开始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灵动。飞瀑不再是僵硬的线条组合,奔腾的水流仿佛真的从山崖倾泻而下,撞击岩石激起的浪花和水雾,在篾丝的巧妙叠加和光影作用下,隐隐有了朦胧的质感。远山的层次感也在她近乎本能的编织中逐渐清晰,近处山石的嶙峋,远处峰峦的氤氲,通过篾片厚薄、密度的微妙变化,被细腻地呈现出来。
春梅嫂子几乎寸步不离守在传承室门口,她不再轻易指点,只是在小玲偶尔因为疲惫或急躁导致气息紊乱、编织出现明显滞涩时,才猛地敲一下门框,吼一句:“气断了!心浮了!”这如同棒喝般的提醒,总能瞬间将小玲从混乱的边缘拉回那忘我的“意”境之中。
王秀英端来的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小玲的进食时间被压缩到极致,往往只是机械地扒拉几口,眼睛却从未离开过眼前的编织区域。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星辰,里面只有那幅在篾丝间逐渐成形的“新雨”。
顾安和林薇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他们看着传承室里堆积如山的废弃篾片,看着小玲几乎油尽灯枯却依然倔强挺直的背影,既心疼又充满敬畏。他们动用了所有资源,确保最好的老竹料源源不断送来,甚至高价请来一位精通古法颜料的老匠人,随时准备为作品点睛上色。
第十三天深夜。
传承室的门被猛地拉开。小玲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块编织好的、大约半米见方的壁挂局部——正是整幅《空山新雨》的灵魂所在,飞瀑与山崖交汇、水汽蒸腾的那一部分!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走路都在打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眼睛,却亮得让所有人不敢直视!那里面没有疲惫,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涅盘后的纯净光芒!
“春梅姨……顾总……林总监……”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这……这样……行吗?”
春梅嫂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壁挂局部,凑到灯光下。王秀英、顾安、林薇也立刻围了上来。
灯光下,篾丝编织的画面仿佛拥有了生命!飞瀑不再是静止的图案,那奔腾而下的水流仿佛带着隆隆的声响,撞击在嶙峋的山石上,激溅起的水花如同碎玉,弥漫的水汽在篾丝间微妙的光影折射下,形成一片朦胧的薄雾,仿佛真的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湿意和凉气!山石的肌理,通过篾片极其精微的刮磨和编织角度的变化,呈现出粗粝而真实的质感。整个画面气韵贯通,意境深远,虽然只是局部,却已展现出令人心悸的艺术感染力!
“活……活了……”王秀英捂着嘴,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玲丫头!真活了!跟福伯那幅画儿一样有灵性!”
春梅嫂子没有说话,她死死盯着那片壁挂,手指颤抖着抚过那水汽氤氲的部分,又划过那奔流的飞瀑,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小玲布满新旧伤痕、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的手指上。她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斩钉截铁:“成了!玲丫头!这‘魂’,你砌进去了!福伯的‘魂’,你接住了!”
顾安和林薇看着那片充满灵性的编织,又看看摇摇欲坠却眼神明亮的小玲,巨大的激动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顾安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小玲的肩膀:“小玲!好样的!你做到了!”
林薇则一把扶住几乎站不稳的小玲,声音带着激动和心疼:“快!快扶她去休息!剩下的,我们来!”她知道,小玲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剩下的拼接、整体布局和后期处理,必须由团队来完成,不能再让她透支了。
小玲紧绷了十三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甚至来不及露出一个笑容,眼前一黑,便软软地倒在了林薇怀里。
最后的冲刺,由顾安、林薇、春梅嫂子领衔的团队接手。他们根据小玲之前确定的整体布局和篾片色彩方案(部分区域使用了老匠人调制的矿物颜料进行微染),小心翼翼地将小玲完成的几个关键局部——远山、飞瀑、竹林、屋舍——以及团队这几天赶制的背景部分,进行最终的拼接和整合。每一根篾丝的连接,每一处色彩的过渡,都力求完美,不敢有丝毫懈怠。
第十四天傍晚。
当最后一根用于固定和修饰边缘的细篾片被嵌入,当那幅完整的、高达一米二、宽近八十厘米的竹编壁挂《空山新雨·新生》被缓缓立起时,整个工坊陷入了一片死寂。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壁挂之上。远山层叠,云雾缭绕;竹林苍翠,随风摇曳;飞瀑如练,轰鸣欲出;山崖下,几间古朴的屋舍若隐若现,仿佛能听到檐角滴落的雨声。整幅作品在光线下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层次感和空间感!篾丝编织的肌理与微染的色彩完美融合,将“空山新雨”的空灵、静谧与勃勃生机,展现得淋漓尽致!它既是对福伯原作意境的深刻致敬,又因为小玲那注入生命力的“意”境表达,而拥有了一种更加年轻、更加奔放的生命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眼前这幅凝聚了无数心血、汗水、泪水甚至鲜血的作品深深震撼。它不再是一件工艺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是卧牛坪匠魂在绝境中迸发出的璀璨光华!
“我的老天爷……”王秀英喃喃道,泪流满面。
春梅嫂子看着那奔腾的瀑布,仿佛看到了小玲这十四天来不屈的身影,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无比自豪的笑容。
顾安和林薇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激动和欣慰。他们知道,他们守住了!用最纯粹的手艺和信念,守住了“卧牛坪竹韵”的魂!
第十五天上午十点。桥本宗一郎准时抵达。
这位来自日本国宝级竹艺世家的第三代传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和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沉静,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雍容气度和深入骨髓的匠人特有的专注。他身后跟着一名助手和一名翻译。陈子轩和吴代表陪同在侧,陈子轩的表情有些复杂,目光在工坊环境和那幅被蒙着白布、静静立在传承室门口的壁挂之间游移。
简单的寒暄后,桥本宗一郎直奔主题,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透过翻译传来:“听闻卧牛坪福伯大师的《空山新雨》乃当世竹编巅峰之作,心向往之。此次冒昧前来,更期待一睹贵工坊新生代才俊的杰作,感受贵地竹艺传承之新气象。”他的中文发音带着些许口音,但用词精准,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顾安沉稳回应:“桥本先生谬赞。福伯大师技艺通神,是我等后辈仰望的高山。此次承蒙陈总厚爱,给予机会,我工坊年轻匠人小玲,在福伯大师的指导下,倾尽全力,创作了一幅《空山新雨·新生》,还请桥本先生不吝指教。”
“哦?”桥本宗一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两周时间,完成一幅如此体量的壁挂?还是福伯大师的意境?”他的目光扫过工坊里那些面带疲惫却眼神坚定的匠人,尤其在春梅嫂子和小玲(她只休息了几个小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身上停留了片刻,“贵工坊的效率与魄力,令人钦佩。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林薇深吸一口气,对传承室门口的两名学徒点了点头。
覆盖在壁挂上的白布被缓缓揭开。
那一瞬间,整个空间仿佛凝固了。
桥本宗一郎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在接触到那幅壁挂的刹那,骤然收缩!他猛地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原本雍容的姿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失态的专注和震惊!
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幅壁挂。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从远山的云雾,到山崖的肌理,到奔腾的瀑布,到朦胧的水汽,再到翠绿的竹林和若隐若现的屋舍……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他甚至凑近了,几乎要贴到壁挂上,仔细审视着那篾丝编织的纹理,那色彩晕染的过渡,那“云纹叠丝法”营造出的水流动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工坊里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桥本宗一郎的反应。陈子轩眉头紧锁,吴代表额头冒汗。小玲的手心全是冷汗,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良久,桥本宗一郎才缓缓直起身。他没有立刻评价,而是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在感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
终于,他重新睁开眼睛,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震撼,有欣赏,有疑惑,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他转向顾安和林薇,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顾桑,林桑……这幅作品……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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