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黎明(1/2)
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卧牛坪的头顶。风势似乎被这极致的黑暗所激怒,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啸,裹挟着细密的冻雨,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无休止地抽打着覆盖物上残破的草帘,抽打着泥水中每一个僵硬的脊背。空气仿佛被冻结成了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子,寒气顺着鼻腔、喉咙,一路刺进肺腑深处,冻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打颤。覆盖物边缘,那几口顽强燃烧的土灶,此刻也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在风中明灭不定,散发出的微弱热量如同风中残烛,瞬间就被无边的寒冷吞没。橘红的炉火光芒,从覆盖物缝隙间艰难透出,映照着一张张因寒冷、疲惫和高度紧张而扭曲变形的脸,如同泥塑木雕般凝固在黑暗里。
“火……火要不行了……”李老四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半跪在炉灶旁,徒劳地用木棍拨弄着那堆苟延残喘的余烬。火星微弱地跳动着,却引不燃任何东西。角落里,那堆最后的、珍贵的干柴早已化为灰烬。他只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没有火,就意味着没有热量,没有驱散湿冷寒气的最后武器!那坑底深处正在艰难凝结的“根芯”,还能坚持多久?他下意识地看向黑暗深处老支书的方向,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
老支书佝偂着背,如同背负着整座卧牛坪的重量。湿透的棉袄早已冻得梆硬,像一层冰壳裹在身上。他蜷缩在靠近坑中心的位置,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抖动都牵扯着冻僵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无法完全睁开,只剩下一条缝隙,死死盯着覆盖物表面。他不再走动巡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这最后一丝清醒的守望。他将半边脸颊紧紧贴在冰冷湿滑的覆盖物上,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下方最深沉的、来自大地的声响。风声……雨声……还有自己那因寒冷和衰竭而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在这片嘈杂的死亡背景音中,他竭力捕捉着,捕捉着那来自冰冷灰白核心的、象征着生命的微小律动。
时间像被冻僵的河流,流淌得无比缓慢而粘稠。就在老支书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烛火般即将被无边的寒冷冻灭时——
一声极其细微、极其短促、却又清晰得如同冰凌断裂的“咯”声,穿透了层层阻碍,精准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紧接着,又是一声!更清晰!带着一种……一种挣脱束缚的脆响!
老支书冻僵的身体猛地一颤!那紧闭的眼皮倏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瞳孔在黑暗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不是幻觉!不是风声!是来自下面!是那“根芯”深处!是水泥在低温下持续硬化、内部结构收缩凝固到临界点、应力释放所发出的……真正的、宣告胜利的声响!是生命在冻土之下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是卧牛坪脊梁在绝境中挺起的呐喊!
“听……听到了吗?”老支书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艰难地挤向离他最近的二愣子。
二愣子正抱着胳膊,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几乎要蜷缩成一团。他茫然地抬起头,布满冰霜的眉毛下是一双空洞的眼睛。他什么都没听见,只有无休止的风声在脑子里打旋。
老支书顾不上他。他猛地撑起身体,那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个象征希望的观察口旁。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把撕开堵口的、冻得半硬的烂草!然后,他再次将那条早已失去知觉、冻得青紫的手臂,狠狠插进了冰冷刺骨的黑暗深处!
冰冷粘稠的水泥浆再次包裹上来。但这一次,那触感完全不同!不再是粘腻的阻碍,而是坚硬、粗糙、带着清晰棱角和冰冷质感的……固体!他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水泥凝固后形成的颗粒感和坚实的表面!指尖划过,不再是稀泥的滑腻,而是砂砾摩擦的粗粝!甚至当他试图用力向内按压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几乎无法撼动的、岩石般的抵抗!那坑底核心,不再是软弱的泥潭,而是一块在寒夜中淬炼成型的、冰冷的磐石!
“硬了!真的硬了!全硬了!”老支书猛地抽出手臂,带出一片沾着冰冷泥浆的灰白色固体碎屑。他高高举起那条沾满泥污和水泥碎屑的手臂,朝着被黑暗笼罩的、即将破晓的天空,发出了积压了十三个昼夜、耗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嘶吼!那吼声嘶哑、劈裂,如同受伤老狼濒死的长嗥,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云霄、撕裂绝望的磅礴力量!“熬住了!根扎住了!扎住了啊——卧牛坪!”
这声泣血的呐喊,如同在死寂的寒夜里点燃了引信!
“根扎住了?!老支书!真的?!”李老四猛地抬起头,原本被绝望冻结的眼睛瞬间被狂喜点燃,他连滚带爬地扑向老支书,甚至忘了那奄奄一息的炉火!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老天爷!你冻不死咱!”二愣子像一头被电流击中的野牛,“嗷”的一声从泥水里弹跳起来,赤红的双眼圆睁,挥舞着冻僵的拳头,对着铅灰色的苍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爹!爹!你听见了吗!根扎住了!扎住了!”李大壮跌跌撞撞地扑向工棚门口,嘶哑的哭喊声带着巨大的狂喜,狠狠撞向工棚里沉寂的空气。
覆盖物上、泥水中,所有在绝望边缘苦苦支撑的灵魂,在这一刻彻底沸腾!巨大的狂喜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欢呼声、嘶吼声、哭泣声、捶打胸膛的闷响,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无边黑暗带来的死寂!人们互相搀扶着、拥抱着,在冰冷的泥浆里跳跃、翻滚,任凭泪水混合着雨水和泥浆肆意流淌!那是一种超越了肉体痛苦与寒冷极限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宣泄!是向无边苦难发出的、最悲壮也最辉煌的胜利宣言!
“守住!守住这温度!还有最后一口气!也不能让寒气反扑!”老支书的声音在狂喜的浪潮中再次炸响,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决绝!他猛地指向那个象征最初绝望的破洞位置——那里虽然被烂泥、油毡和麻绳层层封堵,但依旧是整片覆盖物最脆弱的伤口。“李老四!二愣子!带人!把那破口!给我再用泥糊死!用脚踩实!踩成铁板!快!”
不需要更多命令!刚刚经历了灵魂洗礼的人们,爆发出比之前更加凶猛的力量!李老四和二愣子如同两头下山的猛虎,带着几个同样狂热的汉子,扑向那个破口!他们直接用手从冰冷的泥水里捞起粘稠湿滑的泥巴,混合着旁边散落的烂草帘碎片,不顾一切地往那封堵处猛拍!用脚!用膝盖!甚至用肩膀!疯狂地撞击、踩踏、挤压!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每一次踩踏都让泥浆飞溅!他们要将这最后的薄弱点,彻底焊死在这片承载着希望的土地上!他们不是在干活,而是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最后献祭!
老支书吼完这最后的命令,那一直强撑着的、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般的身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和冰冷的沉重感,如同坍塌的山岳,猛地压垮了他。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深处传来几声如同破风箱撕裂般的“嗬嗬”声,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他想抬手捂住嘴,却发现手臂重若千钧。下一刻,他如同一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布偶,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后倒去!
“噗通!” 浑浊冰冷的泥浆瞬间淹没了他佝偂的身躯,溅起一片肮脏的水花。
“老支书——!”李老四撕心裂肺的惊呼在狂喜的余波中显得格外凄厉!他离得最近,猛地扑了过去,双手颤抖着将老支书沉重的上半身从泥水里捞起。炉火透过缝隙的光,映照着老支书那张脸——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塑,布满泥浆、污血和纵横交错的沟壑。他的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张开,一丝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正缓缓地从嘴角溢出,蜿蜒流过下巴,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泥浆里。他的身体冰冷、沉重,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在刚才那一声宣告胜利的呐喊中燃烧殆尽。
“老支书!” “叔公!” 狂喜的浪潮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冻结!二愣子、李大壮、王秀英……所有人都惊呆了,随即是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席卷而来!他们不顾一切地围拢过去,哭喊着,摇晃着老支书冰冷的身躯。
“快!抬进工棚!抬到炉子边上去!”王秀英最先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一丝理智,声音尖利地指挥着。几个汉子手忙脚乱地抬起老支书冰冷僵硬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工棚。炉火的微光下,老支书脸上的灰败和嘴角那抹刺眼的暗红,显得更加触目惊心。王秀英扑到铺位前,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却还在!她猛地松了一口气,眼泪却更加汹涌地流下来。她一把扯下自己身上还算干燥的破夹袄,不顾一切地裹在老支书冰冷的身躯上,又对着炉灶旁吓傻的婆娘嘶吼:“热水!快!热水!干净的布!”
炉灶里的火苗似乎也被这变故惊得颤抖了一下,随即又顽强地燃烧起来。热水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王秀英用滚烫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老支书脸上、颈间的泥污和血迹。湿布触及他冰冷的皮肤,似乎让他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
“爹!爹!您……您醒醒!您看看啊!根扎住了!水泥硬了!硬了啊爹!”李大壮扑在老李头的铺位旁,双手死死抓住父亲那只枯瘦冰冷的手,将脸贴在上面,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仿佛要将这巨大的喜讯和生之渴望直接灌注进父亲沉寂的躯体里。
也许是儿子滚烫的眼泪滴落,也许是那声嘶力竭的“根扎住了”的呼喊,也许是工棚里陡然升高的温度和嘈杂……就在李大壮几乎要绝望的瞬间,他猛地感觉到,自己紧握着的那只枯瘦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被风吹动的枯叶般……颤动了一下!
李大壮的身体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父亲的脸!
老李头那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脸颊,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那覆盖着浑浊眼膜的眼皮底下,眼球似乎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滚动了一下!紧接着,他那如同干涸河床般深陷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翕动了一下!
“……硬……了?”一个极其细微、极其干涩、仿佛来自九幽地底、又带着无尽渴盼和不确定的音节,极其艰难地从老李头的唇齿间挤了出来!微弱得几乎被炉火的噼啪声淹没,却如同惊雷般在李大壮耳边炸响!
“爹!爹!您说话了!您听见了!硬了!根硬了!熬住了啊爹!”李大壮瞬间泪崩,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他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仿佛怕这微弱的生机再次溜走,哭喊着,“您熬住了爹!您也熬住了!咱卧牛坪都熬住了!”
这微弱的声音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第二支火把!王秀英猛地回头,看向老李头铺位,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就连趴在旁边铺位、因剧痛而意识模糊的王瘸子,似乎也被这声音触动,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哼了一声。
覆盖物上,二愣子和李老四带领着众人,正用最后的力量疯狂地加固着那个破口。泥巴、碎草帘、甚至有人撕下自己身上湿透的破棉袄碎片,不顾一切地往上糊!用脚踩!用身体压!他们知道老支书倒下了,但“根”已经扎住!守护它的意志,只能更坚!不能后退半步!
“踩!给我往死里踩!”二愣子吼叫着,双脚如同打桩般狠狠跺在糊满烂泥的封堵处,泥浆溅得他满身满脸。 “堵死了!堵得严严实实!狗日的寒气别想再进来!”李老四用肩膀死死顶着一块压上去的木板,脸上混合着泥浆和泪水,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就在这悲喜交织、守护与新生并存的混乱时刻——
东方,卧牛坪那如同巨兽脊背般黑沉沉的山梁轮廓上,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极其艰难地刺破了厚重如铁的黑暗天幕。
天,终于要亮了。
那丝微光,极其吝啬,极其微弱,如同垂死者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然而,它却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刺破了笼罩卧牛坪长达十三个昼夜的绝望囚笼。凛冽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也短暂地凝滞了一瞬,随即,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更加凶猛的力度,裹挟着最后残存的冻雨冰粒,狠狠地抽打下来,仿佛在做着徒劳的、最后的反扑。
工棚里,炉火的微光在渐渐弥漫的灰白晨光中显得不再那么刺眼。王秀英依旧跪在老支书身边,用滚烫的布巾一遍遍敷着他冰冷的额头和心口,嘴唇无声地翕动,祈祷着。老支书脸上的灰败似乎被炉火和热敷逼退了一丝,但那抹暗红的血迹依旧刺眼。他的呼吸依旧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被王秀英紧紧裹住的破夹袄下,他冰冷的身躯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在无边的寒冷和黑暗中,本能地汲取着那一点微末的热量。
另一边,李大壮依旧死死抓着父亲枯瘦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的脸,生怕错过一丝细微的变化。老李头浑浊的眼皮再次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一次,颤动得更明显了些。那只被儿子紧握的手,指尖又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李大壮掌心的滚烫。他深陷的嘴唇再次艰难地蠕动,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爹……您再撑撑……天就要亮了……天亮了就好了……”李大壮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巨大的希望,他俯下身,在父亲耳边反复低语着,“根扎住了……水泥硬了……咱卧牛坪的学校地基……保住了……”
覆盖物上,那最后的疯狂加固终于停止了。破口处被层层叠叠的湿泥、烂草、布片和木板覆盖得严严实实,边缘被踩踏得如同夯实的土墙,再也看不出原来的痕迹。筋疲力尽的汉子们瘫坐在冰冷的泥浆里,背靠着彼此,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着。极致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狂喜,寒冷再次从四面八方袭来,深入骨髓。
二愣子拄着榔头,高大的身躯微微摇晃,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东方天际那一线不断挣扎、缓慢扩大的灰白。李老四瘫坐在泥水里,背靠着冰冷的覆盖物,冻得青紫的嘴唇哆嗦着,目光却同样投向那抹微光。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意志都投射过去,推动那象征着解脱的光明更快地降临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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