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黎明(2/2)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黎明前最后的寂静等待中——
“咳咳……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猛地从工棚里爆发出来!
是王瘸子!
他蜷缩在靠近炉火的铺位上,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扭绞着,剧烈地弓起又落下!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他那张灰败的脸扭曲变形,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的恐怖声响!伴随着咳嗽,大团大团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血沫,不断地从他乌紫的嘴唇里涌出,喷溅在胸前肮脏的棉袄上,也溅落在身下铺着的干草上!那暗红的血色,在炉火和微弱的晨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惊心!
“福根叔!”王秀英惊得魂飞魄散,刚给老支书换上的热布巾都掉在了地上。她手足无措地扑过去,想扶住王瘸子剧烈抽搐的身体,却又不敢用力,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啊福根叔!”
“血……好多血……”旁边的婆娘吓得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瘸子的咳嗽终于稍稍平息,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下去,只剩下剧烈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嘶嘶”的漏风声。他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有些涣散,却依旧固执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当他的目光终于艰难地聚焦到工棚门口那片越来越亮的灰白时,他那沾满血沫的嘴角,极其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仿佛用尽灵魂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的音节,伴随着带血的呼吸飘散出来:
“亮……亮……了……”
这微弱的声音,如同一个信号。
轰——!
仿佛积蓄了千万年的力量,那挣扎在卧牛坪山梁之上的灰白色微光,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光芒!它不是温和的晨曦,而是一道冷酷、锐利、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巨大光刃,带着一种粉碎一切黑暗的决绝和磅礴力量,猛地劈开了厚重如铁的铅灰色云层!
天亮了!
没有霞光万丈,没有暖意融融。灰白色的、冰冷的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倾泻而下,粗暴地冲刷着卧牛坪山谷里的一切!
覆盖物上那层厚厚的霜花,在冰冷的晨光下闪烁着惨白的光泽,如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寒冰。残破的草帘、湿透的油毡布、糊满泥巴的封堵处、绳结上凝结的冰凌……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在这冷酷的光线下。泥浆洼里的积水,反射着冰冷的天空,像无数破碎的镜子。筋疲力尽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起僵硬的手臂遮挡。
“天……亮了?”李老四喃喃道,声音干涩。
“亮了!真他娘的亮了!”二愣子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冰冷的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声音嘶哑却带着巨大的解脱。他不再看天,目光如炬,猛地投向身下那片覆盖物!那承载着十三天血肉守护和绝望挣扎的灰白“根”!
“开!开它!”二愣子的吼声如同炸雷,带着一种揭开命运判决般的急切和不容置疑!他猛地扬起手中的大榔头!
“等等!”李老四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同样急切,“二愣子!轻点!别伤了芯子!”
“滚开!老子有数!”二愣子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李老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覆盖物靠近中心的位置——那里是“根芯”所在!他高高举起沉重的榔头,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冰冷的晨光落在沾满泥浆的锤头上,反射出一点寒芒。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工棚里,王秀英猛地扑到门口,双手死死抓住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二愣子高举的榔头!
铺位上,老支书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在极其轻微地滚动。老李头枯瘦的手指再次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王瘸子躺在干草铺上,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涣散的目光却固执地投向门外那片冰冷的光。
覆盖物周围,所有瘫坐在地的人,都挣扎着、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李大壮冲到人群最前面,嘴唇哆嗦着,眼睛一眨不眨。他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恐惧,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期盼、所有十三天积压的苦难与不屈,都死死地、凝聚在那即将落下的榔头上!
二愣子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血腥味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他不再犹豫,所有的力量灌注手臂,沉重的榔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裹挟着卧牛坪人所有的血泪和希望,狠狠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精准,砸向覆盖物上那层湿透的油毡布!
砰——!
一声沉闷、却如同惊雷般响彻整个山谷的巨响!
附着在油毡布上的霜花和冰凌瞬间被震得粉碎!覆盖物猛地一颤!被榔头砸中的位置,那坚韧的油毡布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嗤啦”裂响,猛地撕裂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覆盖其上的湿泥和碎草帘被巨大的力量震得飞溅开来!
裂口之下,不再是湿滑稀烂的灰白泥浆!
露出来的,是灰白色的、带着清晰颗粒感和凝固棱角的水泥表面!虽然依旧冰冷,虽然被上面渗下的泥水染上了污迹,但那坚实的、如同卧牛坪山岩般的质感,在冰冷的晨光下,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甚至能看到榔头砸击点周围,那细密的、如同蛛网般扩散开的、水泥内部应力释放形成的微小裂纹!
坚硬!冰冷!如同大地新生的骨骼!
“硬!真的硬了!”李老四第一个扑到裂口旁,不顾一切地伸出冻得僵硬的手,颤抖着摸向那冰冷的灰白表面!指尖传来的,是清晰的、粗糙的、坚硬的触感!不再是泥!是石! “成了!成了!老天爷!成了啊!”李大壮猛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双手拍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嚎哭,泪水如同决堤般奔涌! “熬住了!它熬住了!卧牛坪熬住了!”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混合着狂喜、哭泣和嘶吼的声浪!这声浪盖过了凛冽的寒风,在冰冷的山谷中久久回荡!
工棚门口,王秀英双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倒在地,双手掩面,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铺位上,一直紧闭双眼的老支书,在那震天的欢呼声中,他那冰冷的、灰败的脸颊上,一块原本僵硬的肌肉,极其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沉睡了太久的人,在巨大的喧闹中,被触动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神经。
老李头那只枯瘦的手,被儿子李大壮遗忘在铺位上。在那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那只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抬起了几寸,手指极其微弱地……蜷曲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空气中那震耳欲聋的、名为“胜利”的声响。
王瘸子躺在干草铺上,胸膛的起伏微弱了许多。那不断涌出血沫的嘴唇,在炉火和门外涌入的冰冷晨光交织下,依旧凝固着那最后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欣慰的笑意。他那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似乎穿透了工棚的屋顶,穿透了冰冷的晨光,望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也许,那里有他年轻时开山修路的身影,有他瘸着腿也要守护的山村,有此刻脚下这片在寒夜里淬炼成钢的灰白……他喉咙深处最后发出一声极其含混、如同叹息般的“嗬……”声,随即,那带着笑意的嘴角,永远地凝固在了那冰冷的晨光里。
覆盖物上,欢呼沸腾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冰冷的、灰白色的晨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每一个人身上,照亮了他们脸上纵横交错的泥污、泪痕和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他们沉默地注视着裂口下那片灰白的水泥,如同注视着一个刚刚从地狱熔炉中浴血重生、遍体鳞伤却傲然挺立的战士。
李老四缓缓站起身,走到依旧拄着榔头、胸膛剧烈起伏的二愣子身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一张张疲惫不堪却带着巨大满足的脸,最后落在工棚的方向——那里躺着他们倒下的老支书、刚刚苏醒的老李头、还有永远睡去的王瘸子。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却带着新生般清冽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血腥、火药般的硝烟(水泥凝固的气息)和……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希望。
他抬起沾满泥浆和水泥碎屑的手,指向覆盖物裂口下那片坚硬的灰白,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力量,如同宣告,如同誓言,响彻在卧牛坪冰冷而壮丽的黎明:
“根,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