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灾害(2/2)

“啊——!”一声长长的、仿佛积压了十三天所有苦难与不屈的、带着无尽狂喜和宣泄的嘶吼,猛地从老支书胸腔深处炸裂开来!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泥浆、血迹和泪水的脸庞,在灰暗天光下,竟绽放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撼人心魄的光芒!浑浊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奔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污秽!

“没烂!根芯没烂!”他朝着铅灰色的苍穹,朝着沉默的山谷,朝着所有陷入深渊的灵魂,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足以撕裂风雨的呐喊!“是硬的!是硬的啊!它在熬!它熬住了!它熬住了啊——!”

这声呐喊,如同第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春雷!带着生命最原始、最磅礴的力量!

“真的?!老支书!真的?!”李老四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从泥水里弹跳起来,声音因狂喜而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 “娘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卧牛坪的根,冻不死!砸不烂!”二愣子赤红的双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猛地从泥水里蹿起,像一头被唤醒的暴熊! 李大壮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向工棚,嘶哑的哭喊声穿透风雨:“爹!爹!你听见了吗爹!根没烂!根芯是硬的!硬的啊爹!熬住了!它熬住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对父亲强烈的呼唤。

覆盖物上、泥水中所有僵住的人们,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的神迹!绝望的坚冰被这声呐喊炸得粉碎,狂喜的洪流瞬间席卷了每一个人!他们欢呼着,嘶吼着,泪水肆意奔流,互相拍打着对方冰冷湿透的身体,仿佛要将这巨大的喜悦传递给彼此每一个细胞!冰冷的雨水浇在滚烫的脸上,竟也感觉不到寒意。

老支书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带来希望的观察口。他那双布满血丝、泪水横流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那个被冰雹砸出的、依旧在渗着稀泥浆的破洞!那咧开的、嘲讽的伤口,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必须立刻堵死的、威胁着那顽强搏动的“根芯”的致命漏洞!刻不容缓!

“李老四!”他的吼声如同炸雷,因激动而劈裂,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油毡!找油毡碎片!塞进去!堵死那个窟窿眼!快!” “二愣子!”他目光如电扫向旁边,“绳子!最粗的麻绳!给我捆!往死里捆!勒进肉里去!” “大壮!秀英!”他指向泥水洼,“泥巴!湿泥!和上草!和上烂草帘!糊!给我糊得严严实实!快!快!快——!”

他不再是沉默的守护者,而是化身为一头在溃堤洪水中发现了最后一线生机、必须拼死堵住缺口的雄狮!每一个指令都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撕开雨幕,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老四第一个扑到破洞边,看到那稀烂如粥的水泥边缘和渗出的泥浆,心脏还是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但立刻被更狂暴的守护欲淹没!他抓起一块被冰雹打落、还算厚实的油毡碎片,看也不看上面沾着的泥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塞向那个不断渗漏的破洞深处!粗糙的边缘刮擦着他的手掌,瞬间划出血痕,他浑然不觉。 二愣子如同旋风般冲到,粗壮的手臂如同铁钳,挥舞着李老四扔过来的一捆粗麻绳,没有丝毫花哨的动作,一圈、两圈、三圈……用尽全身的蛮力,死命地勒紧!麻绳深深陷入湿漉漉、混合着泥浆和烂草的覆盖物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他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在湿透的衣袖下高高隆起,脖子上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怒龙。 李大壮和王秀英扑到泥水洼边,双手如同铁锹,疯狂地挖起冰冷的湿泥,将旁边散落的、被打烂的湿草帘碎片胡乱地搅和进去。泥浆冰冷刺骨,草屑扎手,他们毫不停歇,捧起混合着草屑的烂泥,冲到破洞边,不顾一切地往李老四塞进去的油毡和二愣子勒紧的绳子上糊!糊得厚厚实实,糊得密不透风!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有的手忙脚乱地寻找还算完整的草帘碎片覆盖上去,有的直接用手捧泥往上抹!

老支书就钉在破洞旁边,如同一尊风雨中的石像。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血迹和泪痕,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他不再亲自动手,只是用那双锐利得似乎能穿透一切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被众人用血肉和意志疯狂填补的狰狞伤口。他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紧张而绷紧如铁,嘴唇无声地、快速地翕动着,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呐喊,在向冥冥中的力量祈祷,在催促那坑底深处正在搏动的“根芯”更快地凝聚力量。他必须守住这个缺口,为那顽强的生命核心赢得时间!

工棚里,王瘸子趴在冰冷的泥水中,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地痉挛着。外面那惊天动地的欢呼,老支书那充满铁血力量的嘶吼,如同温暖的洪流,冲刷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他那双因剧痛而涣散的瞳孔里,艰难地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却如同风中烛火般执拗的光芒。他那只死死指向破洞、耗尽了最后力气的手,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垂落下来,砸进冰冷的泥浆里,溅起浑浊的水花。然而,他那灰败如死人的脸上,嘴角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透着无边欣慰和解脱的笑意,在他脸上凝固。他听见了。根芯……没烂。它在熬。它……赢下了这生死一线。他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工棚的木板墙,看到了坑底那抹顽强搏动的灰白。

铺位上,老李头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沉睡。但在那枯瘦凹陷如同山谷的胸膛深处,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的气息,似乎极其轻微、极其难以察觉地……延长了一丝。那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的眼皮下,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一道极其遥远、极其微弱的光,穿透了漫长无边的黑暗甬道,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极其模糊地……闪动了一下。那光里,似乎有开山的炮响,有号子的回声,有……一片坚实的、承载着热望的灰白。

风,依旧在愤怒地刮着,卷起地上的冰雹碎粒,抽打在人们脸上。雨,依旧冰冷无情地飘洒,浸透每一寸衣衫。天空依旧是令人绝望的、沉重的铅灰色铁幕,低低压在卧牛坪的头顶。然而,在这片被绝望冰封的山谷里,一道无形的、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裂缝,已经在坚韧的意志下轰然炸开!那刚刚被绝望冻结的力量,如同解封的地下暗河,裹挟着更加凶猛、更加滚烫的决绝,在每一个卧牛坪人的血脉里奔涌咆哮!

他们知道,战斗远未结束。冻雨还在下,寒冷还在侵蚀,那勉强堵住的破洞随时可能再次崩溃。但希望——如同坑底那条在冰冷地狱中沉默搏动的“根”——已经在最深沉的黑暗里,在最严酷的磨砺下,顽强地、不可撼动地……凝聚出了它最初的、冰冷的、却足以刺破绝望的坚硬核心!

“快!快!别停!”老支书的吼声再次撕裂风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紧迫和更甚于前的狠厉,“破洞暂时堵住了!冻雨还在下!寒气还在往里钻!李老四!带人!立刻!把烘烤的炉子再烧起来!火烧旺!烟要大!把热气给我顶上去!驱散这要命的湿冷!”

“二愣子!带人巡边!所有角落!所有接缝!特别是低洼处!再用脚踩!用榔头砸!把边给我死死摁进泥里去!不能漏一丝风!一丝寒气!” “大壮!秀英!工棚里的婆娘!别闲着!烧热水!熬姜汤!把家里压箱底的干柴火都给我抱来!这炉子,今夜不能熄!要烧得比白天更旺!烧红了它!”

一道道命令如同战场上的令旗,精准地指向每一个关键节点。刚刚经历了绝望深渊又骤然看到生天的人们,此刻爆发出的力量是惊人的。李老四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吼叫着扑向工棚角落那几口临时垒砌的土灶。二愣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抓起一把榔头,带着几个后生如同饿狼般扑向覆盖物的边缘,沉重的敲打声和踩踏声立刻重新响起。王秀英抹去泪水,嘶哑地招呼着几个同样浑身湿透、冻得发抖的婆娘,冲回工棚,开始翻找一切能烧的东西,铁锅里的水很快发出滋滋的声响。

老支书不再站在破洞旁。他像一匹不知疲倦的老狼,拖着沉重的胶靴,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再次开始在覆盖物周围巡视。他的脚步依旧沉重,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泞,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那顶破斗笠早已不知被风吹到了哪里,花白凌乱的头发被雨水淋透,紧贴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寸覆盖物,特别是那些被冰雹砸过、修补过的地方。看到一处草帘被风吹得微微掀起一角,他立刻停步,伸出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按下去,直到它死死贴服在下面湿漉漉的油毡布上。看到一处绳结似乎有些松动,他立刻嘶哑地低吼,立刻有人扑上来重新勒紧。

他走到靠近山崖的最低洼处,这里寒气最重,湿气也最容易积聚。几个后生正轮流用脚死命踩踏边缘的泥巴,试图将它们踩得更结实,隔绝渗水。老支书蹲下身,不顾泥浆,用手沿着覆盖物边缘与湿泥地的接缝处仔细地摸。冰冷刺骨的泥水顺着他的指缝渗入。摸到一处感觉有些虚浮,他立刻抓起手边一块石头,用尽全力狠狠砸下去!“砰!”泥浆四溅,那处缝隙被砸得严严实实。

“就这样!”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对那几个后生吼道,“每一寸!都给我砸实!砸成铁板一块!”

工棚里,炉火重新被点燃。湿柴起初冒着浓烈的白烟,呛得人直流眼泪。李老四吼叫着,让人把仅存的、原本留着给老李头烘烤被褥的几捆干松枝抱来引火。松脂燃烧特有的噼啪声响起,橘黄色的火苗终于艰难地舔舐着湿柴,浓烟渐渐变小,稳定的热量开始扩散。王秀英和婆娘们把烧热的水一瓢瓢舀进破旧的铁盆、瓦罐里,再撒入大把切碎的姜片和能找到的最后一点红糖,辛辣中带着一丝甜香的气息开始在狭小、充满汗味和草药味的工棚里弥漫。

“快!端出去!给外面的人喝一口!暖暖身子!”王秀英的声音带着急切。几个婆娘用破布裹着滚烫的瓦罐边缘,小心翼翼地端着,冲出工棚,奔向那些在覆盖物上和边缘奋战的身影。

“喝口热的!快!”婆娘们喊着。

李大壮接过一个瓦罐,滚烫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襟传来。他来不及道谢,仰头灌了一大口。滚烫、辛辣的姜汤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一丝刺骨的寒意,冻僵的手指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知觉。他立刻将瓦罐传给身边一个冻得脸色发青的后生:“快喝!再传下去!”

覆盖物上,二愣子正用榔头死命砸着一处他认为不够严实的绳结,浑身的肌肉绷紧如同岩石。一个婆娘端着姜汤过来,急得直喊:“二愣子!喝口热的再干!” 二愣子头也不抬,声音像砂纸摩擦:“放那儿!干完再喝!”榔头砸在绳结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覆盖物下的泥土都被震得微微下陷。他这才直起身,喘着粗气,脸上泥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接过瓦罐,也不怕烫,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然后一抹嘴,又把瓦罐塞给婆娘,再次抡起了榔头。

老支书拒绝了递过来的姜汤,只是挥挥手示意端给别人。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覆盖物。他走到一处之前未被冰雹砸坏、靠近坑中心位置的观察口,再次蹲下身。他没有立刻探查,而是侧过头,将耳朵紧紧贴在覆盖物冰冷的表面,屏息凝神。风声、雨声、远处传来的踩踏和敲打声依旧嘈杂。但他努力过滤着,倾听着。这一次,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以往的声响?是水泥在低温下极其缓慢的、持续的收缩硬化带来的细微应力响动?还是下面深处热量传递导致的极其微小的膨胀?又或者,仅仅是他内心强烈期盼产生的幻听?他的眉头死死拧紧,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时间在紧张、忙碌、无声的对抗中悄然流逝。天色越发晦暗,真正的黑夜即将降临。覆盖物上的破洞被烂泥、油毡碎片和粗大的麻绳死死封住,外面又覆盖了新的草帘,暂时看不出异样。边缘被反复踩踏、砸实,湿泥巴糊了一层又一层。炉火在工棚里持续燃烧着,浓烟被巧妙地引导着,顺着覆盖物预留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去,带着微弱的、却是此刻无比珍贵的暖流,艰难地对抗着无孔不入的湿冷寒气。

王瘸子被众人小心地抬回了工棚里铺着干草的地铺上,紧挨着炉火。他那条伤腿依旧肿胀得发亮,剧痛让他意识模糊,但呼吸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一个婆娘用破布蘸着温热的姜汤,小心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泥污。王秀英则蹲在老李头铺位旁,握着他那只枯瘦冰凉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低语:“爹……根稳着呢……芯子是硬的……熬住了……您也熬住啊……”老李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但那微弱的气息,似乎比之前更加平稳了一丝,不再像随时会断的游丝。

老支书依旧在巡视。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每一次抬起沾满泥浆的胶靴都显得无比吃力。湿透的棉袄沉甸甸地坠在身上,寒气不断从脚底向上侵蚀。他走到一处避风的角落,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旁边一根支撑覆盖物的木桩,才没有摔倒。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他佝偂着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指缝间渗出暗红色的血丝,混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泥地上。

“老支书!”一直跟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李老四见状,心猛地一沉,急忙冲过来扶住他。 老支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用力咽下喉咙里的腥甜,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血迹和雨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老四,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没事!死不了!听着,李老四,今晚……是关键!熬过今晚,根就真扎住了!炉火……不能熄!烟不能断!巡边的……不能停!眼睛……给我瞪得像牛蛋!耳朵……给我竖得像兔子!一丝风……一丝寒气……都不能放进去!明白吗?!”

“明白!老支书!您放心!”李老四看着老支书嘴角那抹刺目的暗红,眼眶瞬间红了,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只要我李老四还有一口气在,这炉子就烧着!这坑边就守着!”

老支书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气血和刺骨的寒意,推开李老四的手,再次挺直了佝偂的脊背,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蹒跚地走向下一个需要他目光确认的位置。他的身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在飘洒的冻雨里,如同一尊移动的、伤痕累累却永不倒下的石碑。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终于彻底淹没了卧牛坪的山谷。黑暗笼罩了一切。只有工棚炉火的微光,在覆盖物的缝隙间顽强地透出丝丝缕缕的红芒,映照着泥水中一张张疲惫不堪却依旧紧绷的脸。寒风卷着冻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抽打着大地,发出永不停歇的呜咽。覆盖物下,那片冰冷的灰白,在黑暗与湿冷的双重围剿中,在炉火带来的微弱暖意和无数意志的守护下,正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搏杀——凝固,还是溃散?生,还是死?答案,都在这漫长而寒冷的后半夜。守根的人们,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竖起了冻得麻木的耳朵,将身体里最后的热血和意志,死死地、钉在了这片承载着希望与绝望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