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加油(1/2)
老支书冲出工棚,带着一身工棚里滚烫的、混杂着草药和汗味的空气,再次踏入泥泞的阴冷之中。那道照亮山谷的灰白光柱早已湮灭,铅灰色的云层重新合拢,天光比之前更显晦暗,仿佛那短暂的喘息只是为了积蓄更沉重的压力。风,带着刺骨的湿气,开始在山谷间呜咽盘旋,吹得覆盖物上厚重的草帘边缘簌簌抖动。
然而,工地上的气氛却已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带着血性的力量,在老支书那声撕裂工棚沉闷的嘶吼之后,如同电流般传遍了每个人的身体。那力量滚烫,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压下了心头的巨石,让疲惫不堪的四肢百骸重新注入了蛮牛般的韧劲。
李老四刚指挥着人换好最后一处被水汽浸得发黑的草帘,泥水溅了他一身。看到老支书出来,他立刻迎上去,脸上混杂着对那天光的期盼和对父亲病情的忧惧:“老支书,刚才那光……”
老支书没等他问完,直接打断,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冻土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李老四!你亲自带人!再检查一遍!所有覆盖物!所有绳结!所有观察口!一个死角都不能留!”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整个工地,扫过那些因为激动和重新燃起的希望而微微发亮的、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这天光,是老天爷给咱的喘气机会!喘完这口气,后面指不定憋着什么大风大浪!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咱卧牛坪的‘根’——”他猛地抬手,指向那臃肿不堪的覆盖物,仿佛在指着一座不容侵犯的堡垒,“——给我裹成铜墙铁壁!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是!”李老四浑身一凛,胸中那股因为父亲病危而几乎溃散的力气瞬间被这命令拧成了一股绳。他猛地挺直腰板,转身朝着还在仰头看天、或因为刚才光景而心神恍惚的众人嘶吼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劈了叉:“都听见老支书的话没?!再查一遍!仔细查!眼睛给我瞪圆喽!手底下给我勒紧喽!快!”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头狼,率先扑向覆盖物边缘,粗糙的手掌用力拍打着一处刚刚覆盖好的草帘,“这里!这里的绳结!再紧两扣!快!”
这声吼如同鞭子,狠狠抽在每个人身上。二愣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离得最近,几乎是扑到李老四指的那处绳结旁。那双被泥水冻得通红、指节粗大僵硬的手,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咬紧牙关,腮帮子鼓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呃呃”声,将麻绳死命勒紧!绳结深深陷入潮湿的稻草里,发出吱嘎的呻吟。他不再去想那万一的“漏雨”,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勒紧!勒死它!勒死这该死的寒气!
李大壮也被工棚里的动静重新点燃了斗志。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铺位的方向,听着里面王秀英指挥婆娘们忙碌的声音,听着自己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呼喊声。他猛地抹了一把脸,脸上的泥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留下几道污浊的痕迹。他提起那沉重的葫芦瓢,再次走向覆盖物。瓢里的水依旧冰冷刺骨,泼洒出去时,激起的细小水珠溅在脸上,像针扎一样。但此刻,这冰冷仿佛变成了某种淬火的介质。他咬紧牙关,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探手进观察口触摸那冰凉的水泥表面,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和守护。爹,你听着,根稳着!稳着呢!他心里一遍遍地喊着,仿佛要将这信念通过冰冷的指尖传递给坑底沉默的灰白。
王瘸子坐在那块冰冷的石头上,伤腿搭在垫高的石头上,旧棉袄下的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骨头缝里反复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眩晕。他远远看着老支书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在坑边的身影——那身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偂,披着破旧的蓑衣,在泥泞的风中却稳如磐石。他听着工棚里李大壮那一声声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呼喊:“爹!天亮了!根稳了!”他听着李老四嘶哑的咆哮,看着二愣子、李大壮和其他后生们如同被注入狂暴力量的野兽,在泥水里扑腾、勒紧、覆盖、检查。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王瘸子的头顶,压下了那钻心的剧痛和阵阵眩晕。他不再去看那条折磨他的腿,不再去想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挺直了佝偂的脊背。那佝偂的脊背挺直的瞬间,骨头发出细微的咔吧声,带来一阵新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他拿起手边那把豁了口的剪刀,抓起一把干燥的麻绳。剪绳子的动作,不再是之前那种虚弱迟缓、带着忍耐的节奏,而是变得前所未有的迅猛、有力、精准!
咔嚓! 咔嚓! 咔嚓!
剪刀开合的声音,清脆、利落、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一下又一下,在工棚浓烟的背景音和工地上的吼叫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声声斩断所有犹疑、软弱和绝望的号令。他剪断一根绳子,就仿佛剪断了一根缠绕在卧牛坪人心头的荆棘。他剪得飞快,蜡黄的脸上因为用力而绷紧,额头青筋虬结,豆大的汗珠混着烘烤的虚汗滚落,砸在冰冷的石头上,也砸在他握着剪刀的手背上。他的目光,不再涣散,不再呆滞,而是像淬火的铁钉,死死地钉在坑底的方向,穿透木板墙,穿透层层覆盖物,牢牢锁住那条被众人用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守护着的灰白色的“根”——那根承载着老李头最后一丝微弱气息、承载着李大壮泣血般的呼喊、承载着老支书如山岳般的沉默、承载着整个卧牛坪人在绝境中爆发的、近乎原始的、血性抗争的“根”!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翻滚,像一口沉重无边的铁锅,严丝合缝地扣在卧牛坪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风更紧了,带着尖锐的哨音,卷起地上的泥浆和碎草屑。那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灰白缝隙早已消失无踪,仿佛刚才那丝光亮只是命运残酷的戏谑。然而,在王瘸子浑浊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瞳里,这重新合拢的、沉甸甸的、充满恶意的铅灰色天空,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屈的意志。
他蜡黄、干裂、布满汗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的、扭曲的、带着血性的、近乎狰狞的笑容。那笑容扯动着他深陷的眼窝和干瘪的嘴角,显得异常骇人,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来吧!”他对着那沉甸甸的、仿佛要塌下来的天空,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无声地、却如同惊雷般在心中嘶吼,“风!雨!雹子!你他娘的还有什么招?!有种你就来!咱卧牛坪人——”他手中的剪刀猛地合拢,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接!着!”
……
老支书没有像李老四那样大声咆哮,也没有像二愣子那样埋头死干。他像一尊移动的礁石,沉默而稳固地在覆盖物周围巡视。他的脚步踩在泥浆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定。蓑衣的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沉甸甸地坠着。那顶破旧的斗笠下,只露出小半张脸,沟壑纵横,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
他走到最靠近山崖的一侧。这里是整个地基坑地势最低洼的地方,也是之前雨水汇集、覆盖物最容易浸透的位置。几个后生正在李老四的监督下,给刚刚换上的新草帘边缘加绑一道麻绳。老支书停下脚步,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没有去碰绳结,而是直接探向覆盖物的最底层。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先是掀开最外层干燥的草帘一角,露出下面作为间隔的、昨夜刚烘烤过的稻草层。他用手拨开稻草,手指直接触碰到下面那层用来隔绝湿气的、厚实的油毡布。油毡布冰凉、湿滑,带着一股浓重的沥青和湿土混合的气味。他的手指在油毡布上缓慢地按压、移动,感受着它的张力和下面的情况。然后,他找到了观察口的边缘——那是一个仅容一只手探入的、用稻草塞紧的缝隙。
他没有立刻去动那塞口的稻草,而是蹲下身,几乎将脸贴到了覆盖物上。他侧耳凝听,除了风声、雨声(虽然雨暂时歇了,但空气里的水分饱和得仿佛随时能拧出水)、工地上人声的嘈杂,他似乎想捕捉坑底更深处的、属于水泥本身的细微声响——凝结时极其缓慢的、几近于无的收缩声?或者只是他内心焦灼的幻听?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塞在观察口边缘的稻草抽出来。稻草因为湿气变得沉重而粘连。当稻草被完全抽出,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时,一股比外面湿冷空气更加阴寒、更加凝滞的气息混合着微弱的水泥气味扑面而来。老支书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撸起湿透的、沾满泥浆的袖管,将整条手臂,猛地探了进去!
“嘶——”旁边一个后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洞口边缘粗糙的稻草和油毡布,还有下面未知的冰冷,光是看着就让人打颤。老支书的手臂皮肤早已被岁月和劳作风化得粗糙不堪,但这样赤裸裸地探入那阴寒刺骨、可能还带着毛刺的空间,需要怎样的忍耐?
老支书的手臂消失在洞口。他整个人都静止了,只有那只探入的手臂在极其细微地移动、摸索。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专注和忍耐而绷紧,腮帮子微微鼓起。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嘈杂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风掠过草帘的呜咽和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足足过了近一分钟,他才缓缓将手臂抽了出来。整条小臂一直到肘部,沾满了灰白色的水泥浆和湿漉漉的泥垢,皮肤被冻得发青,上面清晰地印着几道被粗糙物刮出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他毫不在意,只是将沾满泥浆的手指凑到眼前,借着灰暗的天光,仔细捻动着指尖那粘稠、冰凉的灰白色物质。
他的动作很慢,眼神锐利得像鹰。他在感受水泥浆的粘稠度、颗粒感、凝结的状态。接着,他又将沾着水泥浆的手指凑到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那股子湿冷的水汽味混合着水泥特有的、微带碱性的气息。
他的眉头没有丝毫舒展,反而锁得更深。水泥浆的状态,远比他期望的要糟糕。湿冷的环境极大地延缓了凝结的速度,指尖的感觉告诉他,水泥的强度增长微乎其微,依旧脆弱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泥巴,离真正“扎稳根”还差得太远太远。
他沉默地站起身,没有对旁边紧张等待的李老四和后生们说什么。他走到旁边一处泥水洼,将沾满泥浆水泥的手臂直接插进去,用力地搅动了几下,涮掉大部分污垢。冰冷刺骨的泥水刺激着伤口,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涮洗后,他甩了甩手臂上的泥水,水珠在阴冷的空气里四溅。然后,他再次迈开脚步,走向下一个需要检查的关键位置,留下身后一片凝重的沉默。
李老四看着老支书沉默的背影,看着他手臂上那刺目的红痕,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猛地转身,对着手下后生几乎是吼出来:“看什么看!快干!把边角!都给老子用脚踩实了!踩进泥里去!”他自己也冲到一处边缘,抬起沾满泥浆的厚重胶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踩踏着覆盖物与泥地交接的缝隙,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踩进这无边的泥泞里。
二愣子也看到了老支书手臂上的伤。他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疯狂地投入到捆扎中。他不再满足于勒紧,而是将麻绳在草帘上反复缠绕,打上一个又一个死结,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也一同捆缚在这守护之上。每一次用力勒紧,他手臂上的肌肉都高高贲起,脖子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扭动。
风,越来越大了。不再是呜咽,而是带着尖啸,在山谷间横冲直撞。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着,剧烈地翻滚、堆叠,颜色越来越深,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铁青色。空气冷得像是能冻结呼吸,那粘稠的湿气仿佛变成了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扎向裸露的皮肤。
“要糟!”李老四抬头望天,脸色剧变,“这风不对!怕不是要下雹子!”
“雹子?”二愣子捆绳子的手猛地一抖,脸色瞬间煞白。覆盖物最怕雹子!那些从天而降的冰疙瘩,能轻易砸烂草帘,砸穿油毡,将下面脆弱的水泥砸得坑坑洼洼,前功尽弃!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刚刚被老支书和王瘸子点燃的那股血性,在这更恐怖的自然伟力面前,似乎又开始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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