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阳光(1/2)
铅灰色的天幕沉甸甸地压着卧牛坪的山脊,连绵的冷雨终于歇了口气,空气却依旧湿冷刺骨,吸进肺里,带着一股粘稠的霉味。工棚里,烘烤覆盖物的火堆终日不熄,浓烟和湿草闷热的气息呛得人睁不开眼。王瘸子蜷在火堆旁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那条伤腿搭在一块垫高的石头上,上面盖着一条不知谁递过来的、带着汗味的旧棉袄。火光的暖意隔着棉袄,微弱地抵抗着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如同无数冰针攒刺的剧痛。他佝偂着背,头几乎埋在膝盖之间,身体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发出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汗水,冰冷的汗水,混着烘烤带来的虚汗,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包骨头的脊背上。
“福根叔,喝口热的。”王秀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的药茶,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狼藉的湿草和覆盖物,蹲到他面前,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担忧。碗里升腾的热气,在王瘸子模糊的泪眼前氤氲开一片迷蒙的白雾。
王瘸子费力地抬起头,那张脸在跳动的火光下蜡黄一片,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白,哆嗦着想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接那碗救命的药汤,指尖触到温热的粗瓷碗沿,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我……我来。”王秀英赶紧把碗凑到他嘴边,另一只手轻轻托住他嶙峋的手肘。浓烈的药气直冲鼻腔,王瘸子闭着眼,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滚烫的药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灼痛,却也终于逼退了体内一丝顽固的寒意。他长长地、虚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重新萎顿下去,目光呆滞地望着火堆里跳跃的橘红色火苗,那里面似乎有无数根冰针在融化,又似乎有新的、更锋利的冰针正在生成。
“再熬熬,福根叔,”王秀英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快好了,就快好了……”她像是在安慰王瘸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王瘸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茫然地扫过工棚里挂满的、滴着水珠的湿草帘,扫过门口泥泞不堪的地面,最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向地基坑的方向。尽管视线被工棚的木板墙挡住,但他知道,就在那外面,在泥泞和阴冷中,卧牛坪的“根”正被众人死死守护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执拗的确认。那条搭在石头上的伤腿,又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剧痛让他猛地咬紧了牙关,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熬。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坑边,李老四正带着几个后生,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更换一处被雨水彻底泡烂的草帘。冰冷的泥水灌进半旧的胶靴里,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他动作麻利地掀开湿透发黑的草帘,露出下面那层相对干燥些的稻草——那是王瘸子他们昨夜刚烘烤完换上去的。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稻草的湿度和下面水泥的状况,确认无误后,才指挥着人将新的、干燥的草帘子严严实实地覆盖上去。
“绑紧!再绑紧点!”李老四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也被这鬼天气折腾得不轻,但眼神里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这贼老天,憋着坏呢!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二愣子负责捆扎,他蹲在泥水里,粗大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僵硬,动作却异常专注和轻柔。他用王瘸子剪好的麻绳,一圈一圈,用力地勒紧草帘的边缘,确保它不会被风吹动,也不会被雨水轻易浸透。泥点溅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他也顾不上擦。每一次勒紧绳结,他都仿佛在勒紧自己心头那根绷得快要断掉的弦。他不敢想“万一”,那个念头像毒蛇,稍一触碰就会让人窒息。
李大壮提着沉重的葫芦瓢,沿着覆盖物的边缘,一遍遍重复着洒水的动作。瓢里的水冰冷刺骨,泼洒出去,在阴冷的空气中几乎瞬间就带走了指尖最后一点温度。他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颤抖。工棚里,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每一次咳嗽响起,他洒水的动作都会下意识地停顿半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然后又被更深的恐惧和无力感淹没。他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只将全部的意志集中在眼前这片覆盖物上,集中在每一次手指探入观察口、触摸水泥表面的冰凉触感上。那触感是唯一能让他确认“希望”依然存在的东西。
老支书的身影,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在工地和工棚之间无声地穿梭。他披着一件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旧蓑衣,脚步踩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很少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视着覆盖物的每一个角落,检查着每一处绳结的牢固程度。偶尔,他会蹲下,掀开观察口的稻草,手指探进去,感受水泥的湿度和温度。他的动作总是极其缓慢,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着某种神圣的仪式。当他从观察口收回手指时,那紧皱的眉头从未真正舒展过。阴冷潮湿的空气,像一个顽固的敌人,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这条脆弱的“根”。
他也会走进工棚,在浓烟和湿热的蒸汽中短暂停留。目光扫过蜷缩在火堆旁、痛苦颤抖的王瘸子,扫过铺位上咳得蜷缩成一团、只剩微弱喘息的老李头。他的嘴唇抿得更紧,脸上的沟壑仿佛又深了几分。有时,他会默默拿起水瓢,给老李头喂一点温水;有时,他会走到王瘸子身边,蹲下来,用自己的大手覆盖在王瘸子那条隔着棉袄依旧冰冷刺骨的伤腿上,用力地、笨拙地揉搓几下,试图传递一点微薄的暖意。做完这些,他依旧一言不发,转身又踏入外面阴冷的泥泞之中。
日子,就在这潮湿、压抑、仿佛没有尽头的阴霾中,一分一秒地熬着。每个人心头都像压着一块巨石,沉闷得喘不过气。第十一天,第十二天……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老李头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和工棚外越来越泥泞的土地,提醒着人们光阴的流逝。
第十三天,下午。
天空依旧是令人绝望的铅灰色,低得像是要压垮卧牛坪的山尖。空气里的湿冷似乎又加重了几分,呼出的气瞬间凝成一团浓重的白雾。二愣子刚给一处观察口洒完水,直起腰想喘口气,一滴冰冷的水珠恰好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激得他一个哆嗦。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天。
就在那铅灰色幕布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缓缓撕裂了。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亮光,如同濒死之人最后一丝回光返照,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短暂地照亮了卧牛坪阴郁的山谷。
“光!有光!”二愣子猛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指着天空嘶喊起来。
这一声喊,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工地沉闷的寂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手里的活计,仰起头,望向天空。
那道灰白的光线极其短暂,如同幻觉。但紧接着,又一道,再一道……越来越多的缝隙被顽强地撑开!铅灰色的云层如同被无数根无形的巨针穿刺,开始变得千疮百孔!虽然阳光还未能真正突破,但那些灰白的光线缝隙,却像黑暗牢笼中被凿开的透气孔,给这片被阴冷和绝望笼罩了太久的大地,带来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喘息之机!
“真……真出光了?”李大壮喃喃自语,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光彩。他下意识地看向工棚方向。
“老天爷开眼了!”李老四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快!趁着还没变天,检查所有覆盖物!该换的赶紧换!该加固的加固!快!”
压抑了多日的沉闷气氛被骤然打破,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瞬间涌入每个人的心头。大家像是被注入了强心针,动作一下子麻利起来。更换草帘的,加固绳结的,检查观察口的……连坐在石头上剪绳子的王瘸子,也挣扎着抬起头,努力挺直佝偂的脊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天空那一道道越来越宽的灰白缝隙,蜡黄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他那只伤腿还在痛,可此刻,那痛楚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之光暂时麻痹了。
老支书依旧站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仰望天空,但他的目光,却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覆盖物,仿佛能直接看到坑底那条正在沉默积蓄力量的灰白色根基。他那张布满沟壑、写满疲惫的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表情。只是,当一道格外明亮的灰白光柱刺破云层,短暂地、清晰地照亮了整个卧牛坪山谷,也照亮了他脚下的泥泞和坑底那臃肿不堪的覆盖物时,他那双一直紧锁的眉头,极其细微、极其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瞬。
那只是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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