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民宿浇筑(1/2)
今天是村西头民宿地浇筑地圈梁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老支书就扛着铁锹站在地基坑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搅拌机轰隆作响,震得整个山谷都在颤抖。 王瘸子拄着拐杖在人群中穿梭,挨个递烟:“都卖力点,这可是咱村的金疙瘩!” 二愣子媳妇端着热气腾腾的杂烩菜,扯着嗓子喊:“开饭喽——” 汗水和水泥浆糊了满身,可每个人脸上都漾着笑。 突然,搅拌机“咔”一声卡住了,所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老支书猛地扔掉烟头:“快!拆开看看!” 二愣子二话不说就钻进了机器底下。 夕阳西下时,地圈梁终于浇筑完成。 老支书蹲在水泥未干的梁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 “成了,咱村有根了。”
天边刚泛起一丝蟹壳青,稀薄的雾气还在山坳里懒洋洋地打着转儿,不肯散去。老支书张德贵已经扛着他那把磨得锃亮的铁锹,像一棵生了根的老松树,直挺挺地戳在村西头那片新翻开的、还带着浓重土腥气的地基坑边上了。
他佝偂着背,脖子却使劲往前伸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脚下那用白石灰撒出的、四四方方的地基轮廓。那眼神,像是要把这沟沟坎坎的黄土,盯出花儿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绷得紧紧的,又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滚烫的光,仿佛这眼前挖开的不是土坑,而是他埋藏了一辈子的指望,终于见了天日。山风吹过他稀疏花白的头发,像枯草一样飘摇,他浑然不觉,只是微微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念叨着什么,那模样,虔诚得像个守着圣地的老信徒。
“轰隆隆——!”
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撕裂了清晨山谷的宁静,也惊醒了老支书的默念。那台漆皮剥落、沾满泥垢的旧搅拌机,被二愣子摇着了火。它像个被惊醒的钢铁巨兽,剧烈地咳嗽着、喘息着,笨重的滚筒开始转动,带动机身疯狂地颤抖。这颤抖沿着地面传导开去,震得老支书脚下的黄土簌簌往下掉,震得旁边临时搭起的工棚顶上的石棉瓦嗡嗡作响,震得整个卧牛坪的山谷都跟着一起哆嗦起来,连带着远处山腰上几户人家的窗玻璃,也发出细碎的呻吟。
这巨大的声响,像是一声冲锋的号角。原本还带着几分清晨惺忪的村子,瞬间活了过来。
“都麻利点儿!沙子!石子儿!往这边倒!”包工头李老四戴着顶黄色的安全帽,挥舞着胳膊,嗓门大得压过了搅拌机的轰鸣。他脸上油光光的,眼神锐利得像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指挥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
十几个壮劳力闻声而动,都是村里沾亲带故的老少爷们。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或者干脆光着膀子,露出黝黑结实的臂膀。有人推着独轮车,车斗里小山似的堆着筛好的黄沙;有人两人一组,吭哧吭哧地抬着装满碎石的柳条筐;还有的提着水桶,小跑着去不远处的山溪边汲水。脚步声、吆喝声、车轮的吱呀声、沉重的喘息声,混杂在搅拌机单调粗暴的轰鸣里,汇成了一曲原始而充满力量的劳动交响。
人群里,一个身影格外扎眼。王瘸子,本名王福根,年轻时在矿上伤了腿,落下残疾,走路一高一低,得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可今天,他拐杖点地的频率快得惊人,像个灵活的陀螺,在忙碌的人群缝隙里来回穿梭。他那张风吹日晒、皱纹深刻的脸,此刻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每凑到一个人跟前,就忙不迭地从鼓囊囊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熟练地抖出一根递过去。
“他三叔,来,点上!”他给正弯腰铲沙子的赵老三递烟,语气热络得像是过年走亲戚,“这可是咱村的金疙瘩!头一炮,必须打响!等这民宿开起来,城里人乌泱泱地来,咱在家门口就能把钱挣了!到时候,你家那小子娶媳妇的彩礼钱还用愁?”他一边说,一边划着火柴,殷勤地给赵老三点上。
赵老三被烟呛了一口,咳嗽着,黝黑的脸上却露出憨厚的笑,点点头,又闷头用力铲起一锹沙,倒向搅拌机旁堆起的料堆。
王瘸子又拐到正抬着石筐的李大壮跟前:“大壮,好小子!有把子力气!抽一根,歇口气!咱这民宿要是成了,那就是下金蛋的鸡!到时候,你爹那老寒腿,去省城大医院看病的钱,不就有着落了?”李大壮是个闷葫芦,只“嗯”了一声,接过烟别在耳朵后面,和搭档一起喊着号子,把沉重的石筐“哐当”一声卸下。
王瘸子就这样,像个不知疲倦的信使,把一支支烟,连同他描绘的那幅金光闪闪的“钱景”,传递到每一个忙碌的村民手里、心里。他那条瘸腿似乎也因为这股子兴奋劲儿,变得不那么碍事了。每个人接过烟,或叼在嘴里,或夹在耳后,脸上的疲惫似乎都淡了些,腰杆似乎也挺得更直了些。王瘸子的话,像一针强心剂,扎进了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被穷日子磨得有些麻木的心里。那“金疙瘩”三个字,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每个人的神经。是啊,守着这穷山沟多少年了?除了土坷垃还是土坷垃。现在,这挖开的地基,这轰鸣的机器,这满身臭汗的劳作,不都是为了从这土里刨出金子来吗?为了儿子娶媳妇,为了爹娘看病,为了娃儿上学……一个个沉甸甸的盼头,都压在这即将浇筑下去的地圈梁上了!
日头渐渐爬高,驱散了最后一点雾气,把火辣辣的热力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汗水像小溪一样,从汉子们的额头、鬓角、脊背蜿蜒淌下,砸进脚下的黄土里,瞬间就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尘土被脚步和车辆扬起,粘在汗湿的皮肤上,很快就在脸上、胳膊上、衣服上糊了厚厚一层灰黑色的泥浆,一个个都成了泥猴子。可没人顾得上擦,也没人抱怨。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柴油味,还有水泥那特有的、干燥而略带碱性的气息。
“开饭喽——!都歇歇手,吃饭啦——!”一声嘹亮高亢、带着点破音的女声骤然响起,像一把快刀,劈开了工地上所有的嘈杂。
是二愣子的媳妇王秀英。只见她端着一个足有小磨盘大的搪瓷盆,盆里是热气腾腾、油汪汪的杂烩菜——粉条、白菜、豆腐、几片肥肉片子炖在一起,浓郁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她身后还跟着几个村里的婆娘,有的提着装满白面馍馍的篮子,有的抱着摞得老高的粗瓷大碗,有的拎着一大桶熬得金黄的玉米糊糊。
这声吆喝比什么都管用。刚才还埋头苦干的汉子们,动作齐齐一顿,随即像听到集结号的士兵,纷纷放下手里的家伙什,脸上紧绷的肌肉线条瞬间松弛下来,露出一种混合着疲惫和满足的笑容。他们三三两两地聚拢过去,顾不上满手的泥污,接过碗筷,围在冒着热气的饭菜前。
“嚯!秀英嫂子,这菜炖得香!油水足!”李大壮吸溜了一口粉条,烫得直咧嘴,还不忘夸赞。
“那是!咱这力气活,肚子里没油水咋行!”王秀英叉着腰,笑得爽朗,脸上红扑扑的,“都敞开了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给咱村的‘金疙瘩’打底子!”
老支书也端着一碗糊糊,蹲在人群外沿的一块石头上。他没有凑过去盛菜,只是默默地啃着手里一个冷硬的杂面馍馍。但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那片忙碌的工地,没离开过那轰隆作响的搅拌机,没离开过那些捧着碗狼吞虎咽、脸上却漾着笑的乡亲们。那笑容,虽然被汗水、泥浆糊得有些模糊,却像初春的阳光,带着一股子冲破冻土的韧劲和希望。这笑容刺得老支书心里又酸又胀,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直往眼眶里冲。他赶紧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馍馍,咀嚼着,也咀嚼着这份沉甸甸的、属于整个卧牛坪的盼头。多少年了?这死气沉沉的山沟沟,多久没看到过这么多人发自内心地聚在一起笑?多久没感受到这种拧成一股绳往前奔的劲头了?
短暂的喧闹过后,工地重新恢复了紧张。搅拌机吞下了足量的沙子、碎石、水泥和水,滚筒疯狂旋转,发出沉闷而均匀的咆哮。灰黑色的水泥浆在滚筒里被反复搅拌、融合,最终变成一种粘稠而均匀的状态。
“好了!出料!”李老四抹了把脸上的汗,大声吼道。
几个汉子立刻推着两辆斗车冲到搅拌机的出料口下方。随着李老四扳动开关,“哗啦”一声,灰黑色的水泥浆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灌满了斗车。
“走!”推车的汉子一声低吼,双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奋力推动沉重的斗车。车轮碾过松软的黄土,留下深深的车辙。斗车被推到地基坑边,沿着预先搭好的木板斜坡,小心翼翼地往下放。坑底,另外几个穿着高筒雨靴的汉子早已严阵以待。他们手持长长的木耙和铁锹,紧张地盯着倾泻而下的水泥浆。
“这边!这边!铺匀实了!”李老四半个身子探在坑边,声音嘶哑地指挥着。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坑底那缓缓流动的灰色浆体,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坑底的人不敢怠慢,挥动木耙,像梳理头发一样,将粘稠的水泥浆往地基坑的各个角落赶,再用铁锹拍打、抹平,确保每一寸角落都被填满、压实。水泥浆特有的、带着碱性的潮湿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在坑底弥漫开来。汗水混着泥浆,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聚成滴,砸在灰黑的水泥浆里,瞬间消失不见。
一车接一车。搅拌机不知疲倦地轰鸣着,斗车在工地上来回穿梭,坑底的人影在灰黑色的浆液中奋力忙碌。老支书依旧像尊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坑边最陡峭的那个位置,手里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柄铁锹。他没下去,只是用锹头帮着拨正斗车下滑的轨迹,或者提醒坑里人哪个角落还没抹平。他的目光锐利得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处新浇筑的地方,确保没有任何遗漏。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正午烈日的炙烤下,泛着古铜色的油光,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这地圈梁,是房子的根,更是卧牛坪未来几十年的根!容不得半点马虎!他仿佛能看到,这灰黑粘稠的浆体之下,正悄然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热气腾腾的未来。
时间在汗水的挥洒和水泥的流淌中悄然流逝。日头渐渐偏西,给远处的山峦镶上了一道金边。地基坑底部,那圈灰白色的混凝土基础已经初具规模,像一条沉静的灰龙,伏卧在黄土之中。再有一两车料,这卧牛坪未来的“根”,就能大功告成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手上的动作虽然没停,但脸上紧绷的肌肉明显放松了下来,甚至有人开始低声交谈,盘算着收工后喝上二两解解乏。
王瘸子又掏出了烟盒,准备做最后的“慰问”。二愣子抹了把脸上的泥点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坑里喊:“加把劲啊!干完了,让我家那口子再炖一锅肉!管够!”
就在这时——
“咔!咔!咔——!”
一阵刺耳、短促、如同骨骼被硬生生拗断的异响,毫无征兆地从搅拌机那沉闷的轰鸣中爆裂出来!
紧接着,那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鸣声,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咙,瞬间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和远处几声零星的鸟叫。
工地上所有人都僵住了。
推斗车的汉子,保持着弯腰推车的姿势,像被施了定身法;坑底抹水泥的人,手里的木耙停在了半空,泥浆顺着耙齿滴落;叼着烟卷的王瘸子,烟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咧着嘴笑的二愣子,笑容僵在脸上,嘴角滑稽地抽动着;连坑边上指挥若定的李老四,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
上一秒还热火朝天、充满希望的工地,下一秒,死寂得如同坟场。刚才每个人脸上那种带着憧憬的、疲惫却满足的笑容,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水浇头般的惊愕和恐慌所取代。凝固的空气里,只回荡着那声令人心悸的“咔咔”声的余韵,以及每个人胸腔里骤然加速、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轰隆”声没了,那维系着所有人希望的声音,断了!这搅拌机是租来的,是全村勒紧裤腰带凑钱租来的宝贝疙瘩!它要是真趴窝了,这眼看着就要浇筑完成的地圈梁怎么办?剩下的水泥浆凝固不了,前面所有的力气、汗水、盼头,就全他妈白费了!钱也打了水漂!工期耽误不起啊!城里请来的设计师和老板过几天就要来看进度了……想到这些,一股寒气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啪嗒!”
一声清脆的轻响。
是老支书张德贵。他猛地扔掉了手里那根刚点燃、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的烟卷。燃烧的烟头在干燥的黄土上弹跳了一下,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
他没有看任何人,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台瞬间哑火的搅拌机,那眼神,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透着一股子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凝固的空气全部吸进肺里。然后,一声沙哑、低沉、却如同炸雷般响彻整个工地的咆哮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快——!拆开看看——!!!”
这一嗓子,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冻结的冰层!
李老四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脸上的惊恐瞬间被一种狠厉的专注取代。“都别愣着!抄家伙!”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像只敏捷的豹子,几步冲到搅拌机旁,一把抓起丢在地上的工具箱。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短暂的慌乱之后,求生的本能和那股子被逼到绝境的狠劲占了上风。有人立刻跑去关掉了柴油机的油门;有人七手八脚地找来木杠、撬棍;有人手忙脚乱地试图清理出搅拌机周围堆放的杂物。
“让开!都让开!”一个身影拨开人群,闷头就冲到了搅拌机那巨大的滚筒下方。是二愣子!他二话不说,甚至没等李老四找到合适的工具,直接就往那沾满干涸水泥浆和油污的底盘下面钻!他那壮实的身板,挤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笨拙,但他动作却异常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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