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民宿浇筑(2/2)
“二愣子!小心点!”坑边的王秀英脸都吓白了,失声尖叫。
二愣子没应声,他已经完全钻了进去,只有一双沾满泥浆的脚露在外面。底盘下光线昏暗,空间狭小,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和未散尽的柴油烟气。他摸索着,手指很快触碰到滚烫的机体外壳,烫得他嘶了一声。他咬着牙,借着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瞪大眼睛,像只搜寻猎物的鼹鼠,在复杂的钢铁构件间急切地探寻着。灰尘、油泥扑簌簌地掉在他头上、脸上,他也顾不上去抹。
“卡哪儿了?!看见没有?!”李老四在外面焦急地吼着,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滚烫的机器外壳上,“滋”地一声腾起一缕白烟。
外面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老支书依旧站在原地,像根定海神针,但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二愣子露在外面的脚,仿佛那脚一动,就能牵扯着整个卧牛坪的生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底盘下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和二愣子粗重的喘息。
突然,二愣子闷闷的声音从底盘下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懊恼:“操!是……是轴承!最里面那根传动轴!卡死了!像是……像是卷进去个铁疙瘩!死沉!纹丝不动!”
轴承!传动轴!
李老四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这可是搅拌机的心脏!要是轴承抱死,传动轴断裂……这机器就算不报废,没个十天半个月也修不好!可眼下这地圈梁……水泥等不起啊!
“能……能弄出来吗?”李老四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绝望的哀求。
底盘下沉默了几秒,只有二愣子粗重的喘息声。然后,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我试试!给老子根撬棍!再……再给我拿桶凉水来!烫死老子了!”
撬棍和凉水立刻被递了进去。
底盘下,二愣子咬紧牙关。他侧躺在冰冷油腻的底板上,脊背贴着滚烫的机体,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浑身肌肉都在抽搐。他摸索着,终于找到了卡死的轴承位置。一个拳头大小的、锈迹斑斑的齿轮状金属块死死地楔在轴承和传动轴的缝隙里,不知是哪个零件崩落的碎片。他试着用手指抠,纹丝不动。他憋足一口气,将撬棍尖细的一头,狠狠插进那狭窄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里,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压!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从底盘下清晰地传出来,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呃——啊!”二愣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那是力量用到极致的嘶吼。汗水像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和身上的油泥、灰尘混合在一起,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撬棍在他手中剧烈地弯曲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卡死的铁疙瘩,在巨大的外力下,终于极其缓慢地、一丝一毫地开始移动!
“动了!动了!”离得近的李大壮惊喜地叫出声。
“加油!二愣子!再加把劲!”王瘸子拄着拐杖,激动得直跺他那条好腿。
老支书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但眼神依旧凝重。他知道,这还远没到松气的时候。
二愣子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被这撬棍的反作用力震断了,虎口早已被粗糙的木柄磨破,渗出血丝。但他不敢松劲,也不敢停。他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那根撬棍上,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从胸腔深处挤出的、野兽般的低吼。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他只能拼命眨眼。
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的金辉已经染红了半边天,将工地上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一点露出的撬棍和那双泥泞的脚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祈祷。
“哐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坠地声,终于从底盘下清晰地响起!紧接着是二愣子长长的一声、如同虚脱般的喘息。
“出来了!操!总算弄出来了!”二愣子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
“好样的!二愣子!”李老四激动得一拳砸在搅拌机外壳上。
“快!快出来!”王秀英带着哭腔喊道。
二愣子手脚并用地从底盘下爬了出来。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头上、脸上、身上全是黑乎乎的油泥和灰尘,汗水冲刷出一道道滑稽的沟壑,只有一双眼睛在污浊中亮得惊人,闪烁着疲惫却亢奋的光芒。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锈迹斑斑、沾满油污的罪魁祸首——一块崩断的齿轮碎片。
李老四立刻扑过去检查机器。他钻进底盘下,用手电筒仔细照看轴承和传动轴,又试着用手摇动滚筒。虽然轴承位置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但万幸的是,没有断裂!还能转!
“快!重新点火!试机!”李老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
柴油机再次被摇响,“突突突”地喘了几口气,然后,“轰隆隆”那熟悉的咆哮声,终于再次震撼了卧牛坪的山谷!
“噢——!”
工地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所有人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重新绽开了笑容,那笑容比之前更加灿烂,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激动。有人用力拍打着二愣子沾满油污的肩膀,有人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工具。王秀英冲上去,也顾不上二愣子身上的污秽,掏出手帕(其实也是块灰扑扑的布)就往他脸上擦。二愣子只是嘿嘿地傻笑着,露出两排白牙。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西山的怀抱,只在天际留下一抹绚烂而深沉的绛紫色余晖,如同燃烧殆尽的炭火,温暖而庄严。
最后一斗粘稠、均匀的水泥浆,在落日的余晖中,被稳稳地倾倒入地基坑的最后一个角落里。坑底那几个早已疲惫不堪的汉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动着木耙和铁锹,仔细地将灰黑色的浆体抹平、压实,确保与之前浇筑的部分完美衔接,不留一丝缝隙。
“成了!”
不知是谁,用嘶哑的喉咙喊出了这简单的两个字。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只有一片如释重负的、带着疲惫的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腰,或站在坑边,或站在坑底,默默地望着那条在暮色四合中终于完整闭合的灰白色线条。它静静地躺在深褐色的土壤里,像一条沉睡的龙,更像一道坚固的堤坝,稳稳地圈住了卧牛坪人的未来。
汗水早已流干,脸上、身上糊着的泥浆和水泥点子,在晚风的吹拂下开始板结,像一层硬壳。每个人都累得几乎散了架,胳膊沉重得抬不起来,腿脚像是灌满了铅。但每个人的胸膛里,都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那是一种混杂着筋疲力尽、劫后余生、以及巨大成就感的复杂情绪,沉甸甸的,却又让人无比踏实。
喧嚣了一整天的工地,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山风掠过空旷地基的呜咽,和远处归巢鸟雀零星的啼鸣。搅拌机熄了火,像个完成使命的功臣,静静地蹲在暮色里。工具被胡乱地堆放在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未干水泥的湿气、汗味和饭菜的余香。
老支书张德贵没有动。他一直站在那里,站在坑边最陡峭的那个位置,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直到最后一抹天光也即将被夜色吞噬,他才缓缓地、动作有些僵硬地蹲了下来。
他没有理会坑边冰冷的泥土弄脏了裤子。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变形的手。那双手,握了大半辈子的锄头把,扶了半辈子犁铧,此刻,却在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粗糙的手指,轻轻触碰到脚下那刚刚浇筑、还带着余温、湿漉漉、尚未凝固的地圈梁上。
水泥浆的凉意瞬间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新生的、潮湿的、充满力量的生命感。
他的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在那灰白色的、微微起伏的表面上抚过。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初生婴儿的脸颊,又像是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暮色中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最终,悄无声息地滚落,砸进脚下新翻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他低下头,将额头几乎抵在了那冰凉的水泥面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低沉、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千斤重担终于落地的疲惫,有夙愿得偿的酸楚,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笃定。
“成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又清晰得如同洪钟,敲打在每一个尚未离去的人的心上,“……这回,咱村,真算是有根了。”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终于彻底淹没了卧牛坪。村西头那片新浇筑的地基上,那条灰白色的地圈梁,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着,沉睡着,等待着破晓后,新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