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蓝图、分歧与后山的竹影（1/2）

村西头的风，似乎总是带着点不一样的味道。它掠过刚插下秧苗的水田，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它穿过屋前屋后婆娑的龙眼树，裹挟着细碎的花香；而此刻，它正自由地穿梭在村西头那片初具规模的“骨架”之中。

那片土地，曾是荒草萋萋的缓坡，如今，已被坚实、棱角分明的混凝土圈梁所占据。灰白色的线条在夕阳的余晖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如同大地被嵌入了一副巨大的、沉默的几何骨骼。经过顾安近乎严苛要求的近一个月的浇水养护，那些浇筑上去的混凝土呈现出一种均匀、致密的深灰色，触手冰凉而坚硬，敲击之下发出沉闷笃实的回响，宣告着它们已彻底凝固，拥有了足以托起梦想的强度。

框架结构的主体部分——那些粗壮的立柱和纵横交错的梁——稳稳地扎根在圈梁之上，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撑起了这片空间未来的高度。工地上散落着拆卸下来的模板，上面还残留着混凝土的印记和木质的纹理。脚手架尚未完全拆除，像攀附在巨人身躯上的藤蔓，等待着最后的谢幕。空气里弥漫着水泥特有的微尘味道，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构成了一种属于“建造中”的独特气味。

夕阳的金辉洒满这片初具规模的工地，给冰冷的混凝土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顾有田背着手，站在圈梁的边缘，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眯着眼睛，目光沿着那纵横的梁柱线条缓慢移动，仿佛在用目光丈量着这片即将拔地而起的“家业”。他脚下踩着的不再是虚无的规划图，而是实实在在的、能承受千斤重压的基石。这份坚实感，让他心底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稍稍落定了一些，却又被更庞大的未来压得更加具体。

顾大海则显得更务实一些。他手里捏着一卷边缘磨损的图纸，时不时展开对照一下眼前的实物，手指在图纸上的尺寸标注和眼前的梁柱之间来回比划。他眉头微蹙，似乎在计算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主梁的跨度……承重墙的位置……预留的管线通道……”作为村书记，他脑子里装着的是更具体的预算、工期和后续衔接。

顾安站在两位长辈稍后的位置。他穿着沾满泥点和干涸水泥浆的旧工装，裤脚挽到小腿，露出结实的脚踝。他看着这片由自己主导设计、并亲自参与搭建起来的“骨架”，眼神复杂。有骄傲，这毕竟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主导一个实体项目的落地；有审视，前世积累的工程经验让他本能地检查着每一个节点的完成度；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即将填充其间的“血肉”的强烈期待和随之而来的焦虑——蓝图即将化为现实，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成败。

“好了，”顾有田终于收回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满足，“这‘骨头架子’总算是长结实了。安仔，你盯得紧，这养护没白费功夫。”他回头看向顾安，眼神里有赞许，也有征询，“接下来，该往上‘贴肉’了。大海，图纸再展开看看。”

顾大海闻言，立刻将手中那卷被翻得有些毛边的图纸在附近一块还算平整的预制板（之前做圈梁模板垫层剩下的）上铺开。图纸上用粗犷的线条画着民宿的平面、立面，各种标注密密麻麻。顾安也凑了过去，三颗脑袋几乎要顶在一起。

“主体框架好了，接下来就是砌填充墙、隔墙，然后上屋面板，做屋面防水保温。”顾大海用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划拉着，“这是最费工费料也最耗时间的大头。砖、砂、水泥、钢筋，还有人工，都得赶紧敲定。”

顾有田点点头，目光落在图纸上标注的墙体厚度和材料上：“按这图上的，大部分用24空心砖墙，内隔断用轻质隔墙板……安仔，这轻质板，镇上能买到？价格咋样？靠不靠谱？”他转向顾安，眼神里带着对“新鲜事物”的天然警惕。村里盖房，祖祖辈辈都是用实心红砖或者夯土，这轻飘飘的“板子”，让他心里没底。

“能买到，镇上建材店就有，”顾安早有准备，语气沉稳地解释，“轻质隔墙板主要是石膏板或者硅酸钙板加轻钢龙骨，重量轻，施工快，隔音效果也还行。用在房间内部隔断上，比砌砖省工省时，也能减轻整体楼板的荷载。价格比砖墙贵一点，但算上省下的人工和时间，总体成本可能还低些。”他努力用顾有田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就像我们做馒头，发面快慢不一样，但最后都能蒸熟。”

顾有田“唔”了一声，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他更习惯看得见摸得着的砖块。“那外墙呢？也全用砖砌？”

“不，外墙承重部分已经在框架里了，填充墙用24空心砖砌筑，外面还要做保温和装饰层。”顾安指向图纸外墙剖面图的部分，“空心砖本身有一定保温隔热性，砌好后，我们计划在外面贴一层挤塑板（xps）或者岩棉板做保温层，最后再挂网抹灰，做真石漆或者贴文化石。”

“挤塑板？岩棉？”这两个词对顾有田和顾大海来说，比轻质隔墙板还要陌生十倍。顾大海疑惑地问：“这又是啥？跟棉花似的？贴在墙外面？风吹日晒雨淋的，能结实？不会掉下来？”

顾安知道这是关键点，也是最大的观念冲突所在。他深吸一口气，决定用更直观的方式说服：“大伯，大海叔，这个保温层，就像给房子穿棉袄。我们粤东冬天湿冷，夏天闷热，没有保温，冬天屋里比外面还冷，夏天像蒸笼，空调开了电费吓死人，效果还不好。贴了这层‘棉袄’，冬暖夏凉，能省很多电费。材料本身是专门做建筑保温的，强度高，防水防火（他特意强调防火），外面还要做很结实的保护层和饰面层，只要施工到位，几十年都不会有问题。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也问过搞建筑的朋友，现在城里盖楼，这是标配。”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更有诱惑力的点：“而且，我们以后要是想申请个啥节能补贴或者评个绿色建筑啥的，这保温层是硬指标。”虽然“绿色建筑”对现在的顾有田来说可能过于遥远，但“补贴”二字总能触动神经。

顾有田和顾大海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和权衡。省电费？补贴？听起来不错，但这份“棉袄”的代价呢？

“这东西……贵不贵？”顾有田问出了核心问题。

“比光砌砖抹灰贵不少。”顾安没有隐瞒，“挤塑板或者岩棉板本身，加上专用的粘结砂浆、锚栓、网格布、抹面砂浆、饰面材料，还有施工人工……综合下来，每平米外墙的成本大概要增加七八十块。”他报出了一个让两位村干部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

“七八十？！”顾大海的声音都拔高了，“一平米就加这么多？我们这房子算下来外墙面积少说五六百平，那不是光这层‘皮’就要多花三四万？！”这个数字超出了他之前的预算预期。

“大海叔，账不能这么算，”顾安耐心地解释，“首先，省下的电费是长期的。其次，舒适度提升，客人住得舒服，口碑好，回头客多，这带来的收益是持续的。再者，房子的品质和价值也上去了。就像我们种地，好种子贵，但收成好，卖价高，算总账是划算的。这叫……前期投入，长远回报。”

“长远是长远，可眼下钱从哪来？”顾大海愁容满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图纸，“之前买钢筋水泥模板，还有人工，预算已经吃紧得很了。这保温层一加，还有你之前提的那个啥……地暖？那玩意儿听着就更烧钱！”

话题终于引到了另一个“重磅炸弹”——地暖系统。这也是顾安设计中的核心亮点之一，用以对抗粤东冬季湿冷的魔法攻击。

“地暖是埋在楼板找平层下面的热水管，”顾安比划着，“冬天烧热水循环，热量从脚底上来，整个屋子均匀温暖，不干燥，比空调舒服太多了。而且热效率高，理论上比空调省电。更重要的是，这是高端民宿的‘标配’，是吸引城里人，特别是北方客人冬天过来的大杀器！我们靠海边，冬天其实有市场，就是太阴冷留不住人，有了地暖，就能把淡季变旺季！”

他描绘的前景很美好，但成本同样“美好”。锅炉、分集水器、管道、保温层（又是保温！）、人工……初步估算，整个系统下来，又是好几万的投入。

顾有田沉默了，背着手在圈梁上来回踱步，脚下的混凝土坚硬冰冷。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下，目光沉沉地看着顾安：“安仔，你的想法，大伯懂。想弄好，想弄出点名堂，想跟城里那些高级地方看齐。心是好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可咱是顾家村，不是深圳上海。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咳咳。钱，是个大问题。村里账上那点钱，是留着保底应急的，不能全砸进去。之前集资，乡亲们是信得过咱们，可家家都不宽裕，后续还要留钱搞装修、买家具、做宣传，哪哪都要钱。你这保温层、地暖……听着是好，可加起来小十万就出去了！这钱，眼下实在拿不出。”

他走到顾安面前，布满老茧的大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长辈的关切和现实的沉重：“安仔，饭要一口一口吃。咱先把房子主体立起来，把墙砌好，把顶封上，把水电通上，把基本的装修弄好，能开门迎客，先赚到钱。等有了活钱，有了口碑，咱再一点点往上添这些好东西，行不？一口吃不成胖子啊。”

顾大海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安仔，书记说得在理。咱得先解决‘有没有’，再追求‘好不好’。这保温、地暖，是好东西，可眼下太奢侈了。不如先按老法子，外墙砌厚实点，批荡做好点。至于冬天冷……多备点厚被子、电热毯？或者以后宽裕了，再装空调？”他显然觉得空调已经是“高级货”了。

顾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能理解大伯和书记的顾虑，每一分钱都是乡亲们的血汗，容不得半点闪失。他提出的方案，在九十年代末的粤东乡村，确实超前得像个“异想天开”。但前世经验的烙印太深，他深知民宿的核心竞争力在于差异化和舒适体验，尤其是在起步阶段，没有这些“硬核”配置，在竞争日益激烈的市场中很难脱颖而出。

难道真的要妥协？回到红砖墙、水泥地、挂式空调的老路？那和镇上普通的招待所有什么区别？凭什么吸引人来这偏僻的海边小村？

工地上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声掠过未拆的脚手架，发出轻微的呜咽。远处，有收工的村民扛着工具走过，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顾安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工地边缘堆放的杂物，那是之前做圈梁时用剩下的几根细竹竿，用来临时支撑模板的。竹竿青翠的色泽在灰暗的混凝土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他的视线顺着竹竿抬起，望向工地后方那片郁郁葱葱的后山——那是村里最大的资源，一片长势旺盛的毛竹林。海风吹拂下，竹海起伏，发出沙沙的涛声，如同绿色的海洋。

竹子…… 一个火花突然在顾安脑海中炸开！

“大伯！大海叔！”顾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猛地转身，眼睛亮得惊人，“钱的问题，也许……也许有办法解决一部分！”

顾有田和顾大海被他突然的激动弄得一愣：“啥办法？”

“竹子！”顾安指着后山的方向，语速飞快，“我们后山那么多毛竹！为什么不利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