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梦痕裂世(1/2)

天亮得很慢,像一张被水浸软的纸,边沿先透,再往里晕。爆裂后的祖阙并没有立刻恢复安静,街面像被人用掌根重重抹过,所有边线都糊了一圈灰白的毛边:门槛后退半寸,窗沿伸长一指,屋脊起伏变得像呼吸。昨夜被“井礼”请坐过的地方,残留着一圈浅浅的指痕与凳脚印;没来得及摆凳的巷口,则多出一瓣黑亮的月牙,静静嵌在地面,好像一眨眼就会再度流动。

风从四门进来,带着别城迟到的回响——叮、叮、叮——像远处无数口井在同一页纸上相互试音。祖阙的井音不再独自高亢,它低下去,沉在众声里,只在每一次“叮”落下时,微微起伏一下,像病后抖肩的呼吸。

百姓醒得断断续续。有人从梦里坐起,第一件事是摸自己脚踝,确认那只看不见的手已经松开;有人从瓦砾堆里翻出半只缺口碗,对着碗沿小声说“在”,说完忽然就笑了;有人跌跌撞撞奔去守名碑前,眼里充血,伸手去抚那一行忽明忽暗的祖名,抚到第二笔时,默默把手收回来——不再求“完”,只求“到这儿就行”。

最直观的变化不是人,是路。祖阙的路像被梦从里朝外翻了一遍:原本直抵祖阙中的街,半途忽然折回旧磨坊;两座相隔三巷的井影,在阳光下拖出细长的“影脉”,于屋顶上方悄悄相连;某条横巷走第三步会多出一层石阶,走第四步那石阶又退回地底。这些“梦痕”像蜘蛛丝,在城中搭成一张看不见的网——没有再吞人,却把一切勉强缝住,缝得不稳,缝得发紧。

碑心先一步变了法。昨夜三盏守名灯的油已换成最稠的麻膏,如今光不再冲天,而是贴地走:它沿着“影脉”每隔七步落一粒极小的亮点,亮点在白天几乎看不见,只在脚背掠过时微烫一下,像提醒:“此处有缝。”残痕则在城基下悄悄开出更多“慢火孔”,每一个孔口都用黑灰封半分,不烧,只暖,让这张网不会一拉就断。错命收了尖叫,改做修补:谁把“家”写成了“夹”,它不再趁火打劫,只在字下头添一粒“沙”,叫写字的人自己停一停,抹掉再写。灰把“懒簿”摊在祖阙底板,第一行只写了两个字——“照做”。照昨夜之礼去做:先坐、再停、再“可否”。

江枝醒在北坡井沿,乱线绕腕,结痂的紫痕在晨光里像一圈细薄的墨。她抬眼看天,第三笔还悬,锋上那一粒针尖似的亮起起落落,像人心口的脉门;第四字收敛着最锋利的角,冷冷压在云背;第五声没有走,它把乐句拆散,藏进城的每一条影脉,随时敲一下、停一下,像用筷子点盘沿。她伸手在井沿上轻轻一敲,敲在昨夜自己写下的“断尾”旁,声音很钝,却把一只麻雀从近旁废梁上惊起。她笑了一下,低声道:“活着的声。”

萧砚从问桥那头走来,灰刀仍未出鞘,刀背上的“可”字被人摸得发亮。他边走边用刀背轻轻碰地,每三步一记,像在丈量这座被梦缝开的城。他停在江枝对面,嗓音沙得厉害:“影脉成了。先沿影脉布‘坐’,再把‘不完’写到每口井前。”

“你也学会写了?”江枝挑眉。

“不是写。”萧砚摇头,“是记。”

“记给谁看?”

“给要来的那一城、两城、三城。”他抬眼,目光越过祖阙的屋脊,落向更远的灰线,“昨夜不止祖阙在响。”

二人沉默一息,都听见了:风里有一层极薄的回声,不来自四门,而像是从路的尽头、从影脉之外的影脉上传来。那声音不锋、不冷,带着民间柴火气,像有人在别处也摆了凳,也画了“□”,也把“请坐”压在门槛边。

江枝扯下一缕乱线,递给萧砚:“拿去。写礼的人手不够。”

萧砚没有推辞,把乱线缠在刀背“可”字的下沿,线头在木纹里轻轻一扣,像给这把刀多系了一道旧家常的绳。刀背一沉,声音也沉了半分。

祖阙的“井礼”于是升级成“日礼”。午前,灰把凳从屋里再抬出来,摆在每处影脉的结点;碑心把“守名灯”改成“守名点”,沿影脉一粒粒压下;错命在每个结点的第三步偷偷添一处小小的“磕牙”;残痕把最暖的气埋在街角,叫过路的脚踝先热后凉,不至于被“深”一把拽走。城中不再大喊大叫,只有一遍遍的动作:坐、停、问、写断尾、请、点、抹、捧……像在为一场看不见的祭操排练,却专门排给人活用。

午后,一档最奇怪的摊子在祖阙中央的石坪支了起来。摊主是个少年,鼻梁上还挂着昨夜的伤,他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摆在布上:缺角碗沿、半枚铜钱、断棋、坏梭子、打结的麻绳……他喊:“差物,换坐!”有人一听就懂:用这些“差”去换一张凳、一块砖、一只“□”。他把每一件差物登在一张油渍斑斑的纸上,纸名唤作“欠条”。欠的不是钱,是“全”。纸最底下一行小字歪歪扭扭:不写完。有人看了一眼,笑起来,又忍不住红了眼。

梦痕并未退场,它只是换了规则。黄昏前,影脉在高处合成一张淡淡的“账面”:城的呼吸,人的步点,井的闷声,灯的轻响,都落在上面,一列一列,像要对到某个更大的账。萧砚把刀背轻轻放在账面之下,江枝把乱线搭在账面之上,两头各按了一指。那一刻,第三笔锋上那粒冷亮竟微微暗了一瞬,第四字像被人从身后轻推了半寸,第五声则在远处打了一个并不耐烦的拍子,随即又把自己散回各条影脉里。

夜来之前,外城的脚步真的到了。先是南线的一串“请坐”,声音极正;再是西面的砖响,一块块落在门“□”旁;北面有人背着伪字树的枯枝,走到祖阙边,乖乖把枝叉插进灰里,不再招摇;最后是东门最轻的一记叩,叩完便坐,连一句话也不多。多城同声的回响顺着影脉漫入祖阙,像把这张网从里到外又托了一层。

萧砚道:“局势不是止,是转。”

江枝偏头:“往哪转?”

萧砚望向天幕:“从‘吞城’转向‘织城’。它要我们自己把网织密,再来落笔。”

“那更好。”江枝笑,笑里不再只有锋,“密,才有缝。缝,才有手。”

风从问桥下穿过,缺门像一枚尚未磨圆的月牙,提着一线淡光。有人在远处轻声喊了声乳名,守名点因此亮了一下;有人把凳往里挪了半寸,影脉轻轻拢了一拢;有人把“欠条”叠好塞进怀里,像揣着一方极土的护符。

祖阙没有赢,祖阙还在裂。可裂得像布,像能缝回去的那种。天上第三笔仍悬,第四字仍俯,第五声仍在影脉间敲盘沿——只是它每敲三下,就会被某一处“请坐”的极轻一声挡住一拍。那被挡住的一拍,恰好够人把碗端稳、把门关上、把孩子从梦里叫回名来。

新局就这样在不声不响里起了头:人间先织,天字再写。写不完,先坐着活。下一拍会更狠,众人心知肚明;可在这一拍与下一拍的缝隙里,火正好,粥将熟,影脉像被温手捋顺了几缕。江枝把乱线往腕上再勒紧一圈,萧砚把刀背的“可”字又擦亮一指。他们都没有回头。因为风里,已经隐约掠过了比第五声更深的一丝胎息——不似声,不似字,像一根家里旧线,拴在远处某口井的提梁上,轻轻一带。

祖阙的天并未真正放晴。

那片挂在半空的“第三笔”依旧悬着,像一枚未决的判词,锋端滴着冷光,时刻提醒着:所有缓和都只是“未完”,而非“了结”。而“第四字”的阴影,正悄悄渗入每一条影脉,把昨夜的余痕层层拓开。

百姓最先感受到的,是脚下路的陌生。

清晨去集市的妇人,按着旧日习惯穿过三条横巷,却发现第三条巷子忽然多了一层斜坡。坡上积着一泓浅水,映出她梦里才见过的影子:父亲提灯而归,唤她乳名。她呆立片刻,手里的篮子“咚”地落进水里,激起的涟漪竟没溅湿裙角,而是直接晕开一圈圈墨色,迅速爬上墙面,爬进对面铺子关着的门板。

那门“吱”一声开了。掌柜面色惨白,从门缝里探出身子,嘴里低声重复着一句——“你欠的,不是钱。”

旁人见状,纷纷停下脚步,不敢再走。可梦痕不会因人的退缩而收束,它像旧账簿一样,一页页从巷口铺开,谁的脚踏上去,就会被勾出一段未完的记忆:或是失落的亲人,或是未竟的承诺。那些影像仿佛都来自昨夜的“梦井”,却又更锋利,能在清醒时割痛人心。

祖阙的空气因此变得诡谲。街上有孩子哭着喊娘,却喊出的并不是眼前娘的名字;有老人忽然抬头,直直盯住天上的第三笔,喃喃自语“落下吧,落下我就安”;还有年轻人,在井沿旁写下自己的名字,却在最后一笔顿住,迟迟不肯收尾,像是害怕一旦写完,梦痕就会把自己拖走。

碑、狱、错、灰四方,不得不再度聚首。

碑心带来的,是更细碎的“守名点”。他们在每一条影脉的交错处,压下一粒火烬般的小亮。每亮一粒,梦痕的扩散便会被稍稍迟缓。但这种“迟缓”远不足以阻止,只是勉强为百姓争取呼吸的间隙。碑心的长老低声道:“这是织,不是封。若硬要封,只会逼那笔立刻落下。”

狱律的人则愈发谨慎。他们把昨夜烧出的“慢火孔”扩大,在地底埋下长铁链,每一链都刻着“缓”字。他们试图用这股“缓”去抵挡梦痕的迅猛渗透。狱律首座冷声说:“梦不是敌,急才是敌。若所有人都被急迫的‘完’逼到绝境,城必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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