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梦中裂井(2/2)

萧砚弃了劈与斩,他把灰刀横架问桥——刀锋向下,刀背向上,用刀背去“接声”。第五声每拍落到刀背,便被刀背那一个“可”字逼得含一口气。含气的工夫,碑心在井沿再加一笔看不见的小名,残痕再送上一缕热,错命再塞进一粒差,灰再摆一只凳。城里因此出现奇特的节律:声落—含—名起—热生—差入—坐定。六步一轮。走到第三轮时,最早那三处井口已经从“拖着人”改成“挽着人”,挽不稳,但不再只会吞。

可祖阙不止三口井。爆裂像流行病,东廊、西塍、北坡、南堤……新口一夜十倍。四方忙里带乱,终究顾不过来。有人在无人看顾的小巷头从腰以下全数没入,留下半截握着门把的手;有人在坟前的裂井边把骨灰坛抱得死紧,自己却像尘被吸走,坛一松,灰撒了一地;还有孩子在屋内床沿的“井影”里无声跌落,母亲抱着空被子狂跑,谁也拦不住。

江枝急了,乱线忽然收成一团,像要去堵最凶的那口井;萧砚抬手压她:“别堵,堵便全。”她停住,眯眼:“那你要我做什么?”萧砚道:“写礼。”江枝一怔,继而咧嘴一笑:“好。”

他们分开。江枝去“写礼”,萧砚来“请礼”。祖阙于是第一次出现一个从未有的法式——“井礼”。不是祭井,不是封井,是请井“坐”。每一口梦井旁,先画“□”,再摆凳,再压砖,再写两个字:不完。写字的不是江枝,她只教笔势,把“断尾”教得漂亮:横到七分、竖到六分、撇到五分,不收锋,留一指空。她边写边骂:“谁敢写全,我撕谁的手。”人群里有人噗笑,笑到一半红了眼眶。

萧砚则持刀贴地,沿井影外缘慢慢行一圈,每走三步就轻敲刀背——咚。咚。咚。像敲盆,也像敲门。他每敲一次,都低声道一句“请坐”。这“请坐”不是对人,是对井。井当然不懂,可它被敲得“呼吸”乱了半拍,节律一歪,声脊上露出一个缺口。碑心便趁这一缺口塞进一枚“守名灯”,残痕把温气递上来,错命在灯缘抹一指“磕牙”,灰替灯座垫一片“留白砖”。

井礼推开十数处,梦井的“海”终于不是一面压下的墙,而是一排排被请到门口的客。它们仍旧阴、仍旧深,可每一口边上都多了一圈人间的光气:凳脚的磨痕、砖面的手印、断尾字的停锋、刀背上的盐意。第五声在高空盘旋两匝,第一次发出犹疑的“嗯”。它不是退,它在衡量成本。

就在此时,北坡那口最大的新井忽然变招。它不唱“回家”、不哄“抄完”、不诱“补钉”,它直接在井壁上投下两道影:一条是江枝的、一条是萧砚的。影子都比真身更清冷、更锋利。江枝的影在井里写下一个“完”,萧砚的影在井里写下一个“守”。两个字刚落的一瞬,井水如镜,城中无数双眼一齐被晃住——他们看见“完”比什么都美,看见“守”比什么都稳。下一瞬,半城人的脚步不由自主迈向北坡。

“回头!”萧砚喝声已晚。江枝抢先一步,她把乱线朝自己影子一勒,勒断“完”的最后一笔,尖声:“不完!”那一勒像从井底挑起一条黑鱼,水面炸开冷丝丝的鳞光。萧砚同时横刀,刀背上“可”字亮到刺目,他把自己影子中的“守”字中竖硬生生磨钝三分——守,不再是墙,而是背。背能靠,墙会撞。

镜一破,半城人的脚步猛地一颤,像从梦里跌回硬地。北坡井怒,井沿炸出一圈肉眼可见的细裂。第五声在空中发出一记极短的高拍,像鞭子抽在鼓面。全城井口同时泛起浪。碑心光主脉“咔”地一声,裂了新缝;残痕火苗被压去一层皮,露出最里层嫩红;错命像被人一脚踩住尾巴,发出疯狗一般的哀叫;灰簿“啪”地合上,封面被风掀起又压下。

再不收束,就要塌。

萧砚深吸一口气,把刀竖成礼器,向北坡井缓缓一揖,字字沉稳:“祖阙一城,今以‘坐’谢声——请在我背上写,不在我民上写。”他这话不大,却像一根粗绳把各处零散的“坐礼”拧成了股。人们顺势而坐:凳上、砖上、门槛上、地“□”里……一时间,祖阙竟真像一座“坐着”的城。

江枝把乱线缠回腕,侧脸看他,没有讥,没有笑,只低低道:“我押一手。”她盘腿坐在北坡井沿,伸手按住自己影子的脚背,影子像活物挣了两挣,终于定住。她抬眼望第五声:“写也要坐着写。”

第五声再绕,第三笔在它身畔微微抖了一下,第四字像刀背被人指尖轻轻敲了敲。它们都可以落下,它们也都在等这声定拍。拍没有定。因为井礼把“全”的入口拆成了万万个“坐”。要写,要守,都得一户一户地跑——这不是它擅长的活。它厌慢,最厌人间的慢。

于是它把那一拍,向后错了半步。梦井的海潮随之回落一寸。被拖住的小腿各自回到井沿,人们跌坐,痛得直抽气;已经淹没到胸口的影开始回退,退到喉下,留下一圈冷印;深处仍有人没能回来,那些名字在守名碑上暗又亮、亮又暗,像远船的灯。

城没有赢,城只没输。

黄昏之前,最后一波井浪也退了。井口不闭,它们像一圈圈黑月亮,留在每一家门前。人们不敢跨,却开始学着绕。碑心把三盏守名灯换油,残痕把暗廊的口子再掩紧,错命把那句“算了也好”改回“还是算了吧”,灰把“懒簿”翻到新页,写:明日再坐。

北坡风大。江枝起身,按了按被勒出紫痕的手腕,轻声:“今儿你赢了。”

萧砚摇头:“我们又活了一拍。”

“下一拍呢?”

“还是请坐。”

夜色落下前,最远的城线外,传来一串迟到很久的井响——叮、叮、叮——不是一城,是多城。回音穿过祖阙的瓦缝,落在每一口梦井里。第五声在高处静了静,像记了一笔账。第三笔仍悬,第四字仍俯,声网稀了些,却未散。

尾声的风很轻,吹动门“□”旁那一尺净木,它在夜里发出极小的一声:“在。”

梦井的爆裂并非骤然而来的终结,而像是一场长久积蓄下的撕裂,在夜幕与白昼的交替之间不断加深。城池的地面出现一道道被梦井吸扯的沟壑,黑色的水雾像呼吸一样起伏,笼罩了街巷、屋檐与广场。百姓的身影在雾中被拉扯得模糊,像纸人一样随时可能被抽入那井底无归的深渊。他们有的哭喊、有的狂笑,有的跪倒在地自言自语,口中吐出的不再是人言,而是梦中回荡的碎语——“声不归”“影不返”“命必断”。这碎语在空气里回响,叠加成无数重影,让人分不清耳朵里听见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梦井的诱惑。

江枝立在破败的城心碑旁,眼神锐利如刀。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一角符纸,指尖已经被纸边割破渗血。血滴落下,正好与碑心残痕的裂缝融合,瞬间一道红色的火光炸开,逼退了一瞬井雾。可是下一秒,梦井中爆出的水声轰鸣,又像千军万马的步伐扑来,硬生生吞没了这点火光。她的呼吸急促,却仍冷笑:“梦再深,我也能将它撕开。萧砚——你要继续护着这口井么?看它吞尽生灵,抹去所有的真实?”

萧砚站在井的另一侧,衣袍被梦雾打湿,发丝垂落眼角。他的神色冷峻,却有几分犹疑。他抬手,掌心悬着一枚黑焰碎痕,那是魂狱残余的力,他以之封住了半个井口。可他的声音低沉:“江枝,你不懂。若这井彻底被你摧毁,那些被拖入梦中的人再无一丝可能回来。你要他们全都死么?哪怕只剩虚影,至少他们的魂还在徘徊。”

江枝的目光陡然一紧,咬牙冷声:“你所谓的徘徊,不过是把他们困在痛苦里,让他们永远醒不过来!你宁可他们在幻境中求不得,也不肯放他们真正解脱?萧砚,你不过是自欺!”

井雾在两人之间翻滚如潮,百姓的身影不断被拖下。街道边,一个小女孩紧抱着母亲,母亲的身体半截已经透明,被梦井吸扯着往下坠。女孩哭喊:“娘,不要走!” 江枝瞬间抬手,符光如刀,猛然划开雾障,拽住母亲的手臂,硬生生把她从幻影的边缘扯回。但那母亲的眼神却空洞无神,仿佛心神已经被留在井底,眼泪无声滑落。

江枝的心一颤,却更加愤怒:“看见了么?这就是你所说的徘徊!他们连灵魂都不再完整,你还要护着这井?!”

萧砚的神色沉痛,眉宇间的冷意几乎要裂开。他低声道:“若井毁,梦屠便会彻底游离出来,吞噬所有未眠之人。你真以为碑、狱、错、灰能挡得住么?至少在井里,他们还有最后的边界……”

“那我就打破这边界!” 江枝骤然喝声,衣袖一振,符火铺天而出,点亮半个城池的天空。火焰映照下,碑心的光与残痕的影同时迸发,像在为她怒意回应。她的身影带着无法阻挡的锋芒,直逼井口。

萧砚咬牙,黑焰骤然爆开,化作一道漆黑的屏障,硬生生挡在江枝符火之前。火与焰相撞,空气瞬间扭曲,整条街的石板尽数崩裂,百姓们被震得翻滚倒地,惨叫与哭喊交织。梦井趁机猛然膨胀,数不清的梦影双手自井底伸出,抓向空中的符火与黑焰。那一刻,仿佛整个城池都要被吞没。

江枝的双眼布满血丝,符火在她掌中燃烧到极致,几乎将她整条手臂焚伤。她冷声喝道:“萧砚,若你执意护井——那我便将你一并毁了!”

萧砚眼神骤然一冷,黑焰翻卷间,他身影如鬼魅般逼近江枝,两人之间符火与黑焰纠缠,像两条巨龙撕咬。空气震动,碑心残痕的光芒不断颤抖,梦井的水声在四周炸响。百姓们只能蜷缩在废墟中,眼睁睁看着两个他们唯一能依靠的人,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里自相残杀。

就在火焰与黑焰最猛烈的对撞中,梦井突然发出一声比雷霆更巨的轰鸣。井口崩裂,幻影洪流猛然喷涌,像无数碎梦化作的洪水,直接把江枝与萧砚一并吞没。

江枝在洪流中猛然张开双眼,眼前一瞬间浮现无数破碎的画面:孩童哭喊、战火焚城、百姓在幻境里奔逃、碑石断裂、狱焰翻卷……她的心口仿佛被狠狠撕裂,但手中的符火仍未熄灭。她咬牙,血从唇角流出,冷声道:“哪怕是在梦里,我也要杀出一条路!”

萧砚则在洪流中紧紧压住黑焰,身影被幻影冲击得摇摇欲坠。他低声,却坚定:“若要救人,唯有先稳住井……江枝,你终究会明白的!”

两人就这样,在洪流与火焰交织的世界里对峙,仿佛天地都要因他们的冲突而撕裂。梦井的爆裂已全面铺开,整个城池笼罩在这场幻境与现实交叠的灾劫之中,而江枝与萧砚的对立,也终于被推向无法回头的高潮。

——尾声轰鸣,梦井的碎响回荡在每个人心底。碑光摇曳,残痕震荡,灰雾弥漫,错声低吟,一切都在等待下一刻的终极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