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飞光(1/2)
雨,骤然泼洒。
乔慕别裹着一身梨香,踏入东宫寝殿。
殿内空寂,铜镜幽暗。
镜中映出的人,眉目间尚残留着属于“安抚者”的余温,眼底却已是一片深沉倦怠与某种未及收拢的茫然。
镜中人,是他。
却又如此陌生。
指尖拂过镜面,想触碰那个灯下临摹的影。
他临帖时……
可曾对孤,有过那么一瞬的“同病相怜”?
不是恐惧,不是依附,而是……
真正看懂了那些字句背后,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被碾压被定义的痛楚?
烛火在镜旁跳动,只照出半张脸。
允他去见柳萦舟。
在风声鹤唳、父皇耳目无处不在的此刻——
这不像“乔慕别”该做的事。
为何?
心底一个冰冷的声音拷问。
是残存未泯的、对那具受难躯壳的怜悯?
镜中的眉眼骤然一厉。
不。
是更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认同——在那双泪眼中,他看到了某种未来。
柳照影,或许正是父皇为他选定的、那条“温驯”星轨的未来具象——
若他彻底失败,若他放弃所有反抗,或许最终,便是那样一副覆着白纱、雌伏于御座之下、以模仿与承欢换取生存的伶仃模样。
一个被父皇彻底按照其意志塑造成型、剔除了所有“不合时宜”棱角的……“乔慕别”的模样。
北邙山的梦魇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
那被碾压旧伤的剧痛,那声屈辱的“嗲嗲”,那十二旒珠后永恒的漠然……
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是祭坛上褪毛刮净、只待分胙的牲礼。
雌伏。
器物。
父皇……可曾有一刻,将他视作“人”?
闻人渺、裴季、陆槿……
一张张面容在眼前闪过。
乃至更多湮没在深宫岁月里的模糊面孔……
最终都成了父皇掌中凋零的风景。
他们是否也曾在某个时刻,于父皇眼中读出过同样的答案?
父皇在观赏。
观赏其挣扎、痛苦、爱憎、野心——佐酒,品评。
那目光中或许有过期许,但更多是品鉴。
经年的失望早已堆砌成山,而此刻轰然崩塌的,是那座山赖以矗立的、名为“父子”的根基。
他赖以认知自我、挣扎求存的全部动力——那份对父皇复杂扭曲的“爱”,那份渴望被承认、被珍视的执念——
是否从一开始,就是父皇亲手植入他血脉的蛊?
一份被精心设计、用以观赏其挣扎姿态、佐酒助兴的……“爱”?
像驯养一只幼兽,给予它唯一的温暖,让它毕生追逐那点光,至死方休。
父皇在笑。
笑他的不甘,笑他的模仿,笑他自以为是的反抗。
像品鉴一坛酒在窖中慢慢发酵出预定风味的……饮者。
喜欢什么?
上次父皇垂询“柳照影”时,影子是如何作答的?
啊,是了。
……喜欢梨花。
清苦,易碎,花期短暂,倚仗他人灌溉。
那是在那一刻,“应该”的答案。
那,乔慕别呢?
剥去“太子”的职责,剥去“棋子”的自觉,剥去为迎合父皇而习得的全部,剥去所有被要求和被期待的部分……
剩下的,那团名为“乔慕别”的血肉里的……
是什么?
他真的“爱”乔玄吗?
那种混合着敬畏、渴慕、憎恶与不甘的灼热情感……
配称之为“爱”吗?
还是说,那只是被困于井底的幼兽,对唯一投下光影与食饵的巨掌,所产生的、畸形的依赖与求生欲?
窗外雨势陡然暴烈,瓢泼般砸在琉璃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善。
这雨声大得足以吞没一切。
一些东西终于无需再隐藏。
一声被压抑了太久、终于挣脱胸膛的呜咽。
他起初只是肩头微颤,整个人蜷缩下去,额头抵住冰凉的镜面。
一滴滚烫的液体,冲出眼眶,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汇成无声的溪流。
没有太子仪态,没有算计衡量,只有最原始的、被彻底否定存在价值后的剧痛与茫然。
这一次,眼泪是烫的,咸的,畅快的。
是真实的,久违的。
是属于“乔慕别”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泪已流干。
雨声未歇,轰然依旧,却仿佛骤然退到了极远的地方。
殿内寂静。
他听见空洞得骇人的心跳。
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镜中。
镜中人脸上泪痕纵横,眼眶红肿,额发凌乱地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却也……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没有太子,没有棋子,没有“乔慕别”。
只有一具刚刚剥离了所有虚饰与幻梦、血淋淋的、名为“人”的残骸。
他凝视着这片残骸。
原来彻底绝望之后,不是深渊,而是如此荒芜的冻原。
在这里,一切曾灼烧他的爱恨、恐惧、期待,都熄灭了,只剩下最本质的诘问:
我是谁?
我要去哪里?
镜中的残骸无法回答。
殿内多了一缕温暖踏实的甜香。
福伯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碗轻轻放在镜台旁。
碗中是一块简单的米糕,被细心地切成小块,淋着琥珀色的糖浆,撒着几点金黄的桂花。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多看那张泪痕狼藉的脸一眼。
他只是像很多年前、那个没有母亲又不得父亲眷顾的寒冷冬夜一样,默默放下食物,然后躬身,准备退入阴影。
“福伯。”
乔慕别开口,声音嘶哑。
老人停步,垂首:
“老奴在。”
“你说……”
他看着镜中人,语气飘忽,
“若有一日,我变得不再像我……你会认得我吗?”
福伯沉默片刻,垂眸,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哽咽:
“殿下就是殿下。老奴认得殿下的魂,不拘于形。”
乔慕别扯了扯嘴角,似笑似哭。
他拿起一块米糕,放入口中。
甜糯在舌尖化开,与记忆中遥远模糊的滋味重叠。
幼时每次病中或受挫,福伯总会变出这样一碗甜糕。
福伯无声退去。
他从未劝他“放下”,或是“宽心”。
那人只是在他需要时,递上一碗甜糕,或一盏热茶,用最沉默的方式告诉他:
世间尚有此味,尚存此暖。
足矣。
乔慕别慢慢吃完最后一口糕,舔去指尖蜜渍。
喜欢什么?
一道久远而模糊的乐音……
他看向枕头。
他幼时,藏下的箫。
但他还是起身,行至殿角。
那里立着一架琴。
他将它搬至镜前,端正坐下。
指尖抚过冰弦,起调。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声音喑哑,初时艰涩,混在雨声里,像受伤野兽的低咆。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他嘶声唱出,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
什么是青天?
他抬头只见御座玄影!
什么是黄地?
他脚下尽是吃人宫砖!
何高?
何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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