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飞光(2/2)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月寒日暖,光阴流转,煎的不是寻常人寿,煎的是他在这金笼里,一日日被权力、期待、忌惮、伪装烹煮的魂灵。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朝堂之上,谁是熊,谁是蛙?
他食下的,又是什么,才长成今日这副骨血?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他仰首向虚空诘问,眼中烧着冰冷的火。
神君?
他的神君就高坐明堂,冷眼旁观,将他如泥偶般塑造!
何曾庇佑?!
琴音转急,指下力道加重。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唱至此句,他眼中骤然迸出骇人的光芒,指下琴弦发出裂帛般的锐响!
斩龙足!
嚼龙肉!
父皇,您听见了吗?
您养出的雏鹰,羽翼之下藏着的,不是温顺,是弑的獠牙!
琴声如金铁交击,杀伐之气透指而出。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他要那高高在上的龙,再也无法安然盘旋于九天,再也无法随意降下雷霆或“恩泽”!
眼中泪光已涸,唯余寒星。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他嗤笑,笑声融在琴音里,满是讥诮。
求长生,炼丹药,可这世间真正的“不死”,是挣脱被定义的命运!
而非苟活于他人掌中!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千古帝王,终成枯骨。
父皇,您呢?
您精心编排的这出戏,您牢牢掌控的这盘棋,最终留下的,又会是什么?
镜中人与他共奏,共歌,共此孤愤。
李长吉的《苦昼短》。
【飞光】
他私蓄的,以此为名。
光阴飞逝,吾命由吾。
琴声戛然而止。
余韵在空旷殿内震颤,混杂着雨声,久久不息。
乔慕别静坐,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这手,曾在北邙射出那支雨箭,指尖残留麻意。
他不爱琴。
琴声太雅,太克制,太合乎规矩。
是父皇期望他具备的“修养”。
他真正倾心的,是箫。
箫声孤直,可清越入云,可呜咽如泣,可穿林渡水,无拘无束。
不为合于宫商,不为取悦他人。
那才是他骨子里渴求的声响——自由选择,独自成调。
终有一日……
他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渴望。
终有一日,他要立于这九重宫阙之巅,或真正的山野之间,恣意地吹响他的箫。
而现在——
他起身,沐浴,更衣,将那一身泪痕、甜腻与琴曲的杀伐尽数洗去。
然而,当他抬起手臂更衣时,鼻尖却隐约捕捉到那挥之不去的——来自安乐宫的梨香,已悄然沁入肌理。
乔慕别动作顿住。
一种极为陌生的、近乎被侵犯的警觉,倏地窜过脊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战栗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秩序被颠覆的错愕——
向来是他篆刻他人、标记疆界,何时起,定义者的衣襟竟也沾上了猎物的味道?
他蓦地转身,走向香案,取出一枚新的降真香饼,近乎粗暴地投入兽炉中。
火舌舔舐,更加浓烈纯粹的辛凉木气蒸腾而起,像一道无声的敕令,试图驱赶那缕不合时宜的甜苦。
他任由那凛冽的气息包裹。
可当最初的浓烈过去,那一丝梨花的底味,却从他自己皮肤的温热中、从呼吸的深处,幽幽地重新浮现。
它不再是一个外来的闯入者,而是如同镜中倒影,你越是想用强光将其照亮、驱散,它越是与你形影不离,成为光芒本身无法分割的暗面。
驱逐的动作,反而让它更深地渗入了“自我”的认知。
他看向镜中人。
操控者定义容器,塑造其形状,灌注以专属的养分。
却未曾想,那被塑造的容器,其内壁长期盛放某种养料后,自身竟也会渗出一种独特的、难以祛除的淡淡余味。
这余味如今竟反过来,浸染了操控者每次探入、攫取、乃至仅仅是“凝视”时……指尖的触感与鼻端的记忆。
更甚的是,这气息竟与他骨血里被父皇经年“调理”出的、某种对“完美造物”的期许与规训,产生了遥远而不快的共鸣。
仿佛柳照影那具被反复“烹制”的躯体所散发的,正是他所恐惧成为的、某种“被塑造完成品”的腐朽馨香。
他冷嗤。
哼!
绝无可能!
乔慕别呵出一口气,抬手拂过面前缭绕的烟气。
烟雾散开,复又聚拢。
镜中人的轮廓,似乎花掉。
他想起北邙梦境中,自己那并非本体的、却感受无比真切的屈辱与灼痛。
界限在哪里?
定义者与被定义者,塑造者与被塑造者,享用者与祭品……
那看似由权力与意志垒砌的分明高墙,在气息、触感、乃至梦魇的传递中,是否早已悄然蚀出了孔洞,让彼此的汁液与疼痛,得以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缓慢地、持续地相互流淌?
讨厌!
他蓦地收拢手指,骨节泛白,仿佛要虚空攥住那缕无形的梨香,将它连同这令人不快的联想彻底掐灭。
却只抓住一片虚空,和掌心属于自身的一层薄汗。
那汗意里,是否也混进了别的东西?
他不再允许自己深想。这思绪的危险性不亚于一场背叛——对自身绝对掌控力的背叛。
披上外袍,将一切情绪与气息都严密地束于衣冠之下。
天光在泼天雨幕中艰难透出一线青白。
一道自水中捞出的黑影,已跪伏于地。
“殿下,江南事,已了。”
是派往江南的影卫。
乔慕别心脏猛地一缩,旋即缓缓落回实处,却激起更深的后怕。
江南之行后,他竟敢将大半精锐影卫长期留置外地,
此举若……
无异于引颈就戮。
他是在……赌命。
不。
他指尖摩挲着腰间白玉环,触感温润。
这不是赌。
赌徒寄望于运气。
而他,是在 “博” 。
以身为注,以命为弦,在父皇那看似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掌控天罗中,凿出那唯一一线、可能挣脱既定星轨的——生机。
他开口,声音稳如磐石,
“即日起,双数当值,固守东宫。”
“下去领赏吧。”
“是!”
黑影领命。
乔慕别行至书案前,取出一枚新的松塔,又拿起那枚白玉环。
将两物仔细以素笺包裹,封入一枚毫无标记的信函。
江宁,白府。
无字,便是千言万语。
父皇。
他在心中对着那无形的、笼罩一切的庞大阴影低语。
您如深海巨兽,垂云之翼便可遮蔽天光,自然笃信翻掌间便能决定一切浮游生灭。
您太强了,强到不屑于低头细察水纹间一缕微光的异动。
强到……笃定自己永不会输。
而这,便是您鳞甲之下,唯一一道或许存在的缝隙。
而那阴影之下,另一具被迫吞下无数苦果的躯体所散发的气息,已如影随形,成为他骨血中无法剥离的底色。
他轻轻勾起唇角,那笑意冰冷而疯狂,映在渐亮的天光里。
是啊。
他疯了。
他早已将性命、将一切,将这所剩无几的真实魂灵,押上了这赌桌。
博一个渺茫的可能,
博一个“我”,
博那一线……真正属于“乔慕别”的、自由的箫音。
旷野的风,山巅的雾。
成败?
不过生死。
何惧?
他既已看清星轨尽头可能是何等模样,又岂能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