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校准(2/2)

张迁连道不敢,心里却琢磨着“日后”二字。

他看了一眼冬至的背影,将那点疑虑彻底按下。

快步离开,只想赶紧回到值房,用棉团塞住耳朵,在这恼人的雨声里偷得片刻真正的安宁。

——

殿内重归寂静。

皇帝将黑翎箭轻柔搭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自梁上而下,跪地。

“说。”

皇帝眼也未抬。

“冬至身世已反复核查,确如档册所载,清白无误。入宫后行事谨慎,唯宋辞之命是从,与各宫无私下往来。宋辞病前,对其颇为倚重,常赞其‘心细如发,寡言少错’。”

皇帝听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虎崽背脊。

“今日处置失职内侍,进退得宜。方才殿外与聆风者言谈,亦合乎分寸。暂无错处。”

片刻,皇帝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晦暗的丹药。

他屈指,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

刚刚进殿的冬至,脚步顿住。

皇帝将其置于案上,推向冬至的方向,未发一言,只抬眸看了一眼。

冬至神色未变,上前,双手捧起丹药,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便吞了下去。

喉结滚动,吞咽干脆。

他重新跪下,伏低身子,额头触地,静待下文。

虎崽凑过来,好奇地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颊。

皇帝看着这一幕,眸色深不见底。良久,他伸手捞回虎崽,揉了揉虎崽的小脑袋,那动作如同奖励一只终于通过考验的獒犬。

“你师父,”

“身子如何了?”

冬至依旧伏着:

“回陛下,太医说仍需静养,但已无大碍。”

“挑些好的药材送过去。”

皇帝从案上拿起一枚乌沉沉的铁牌,随手丢在冬至怀里。

令牌落地无声,上面阴刻着一个繁复的“风”字花纹。

“聆风者这帮人,以后你来管。飞鸟驯养、消息递送,一应事务,皆由你决断。接替你师父。”

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

“把你师父那一套,给朕撑起来。鸟不听话,就教到听话;人不得力,就换得力的人。朕不要听‘乱’,只要‘顺’。”

令牌入手沉冷。

冬至握紧,深深跪伏下去:

“奴才遵旨,定不负陛下信任。”

“起来吧。”

乔玄似乎有些倦了,摆了摆手,

“去东宫,替朕看看他。他若问起,便说是朕关心他病体,送些药材。”

“是。”

冬至躬身退出,步履稳当。

殿内又只剩乔玄一人一虎。

他靠在榻上,目光盯着那支黑翎箭。

看了许久,才伸手从怀中摸出那海水江崖纹荷包。

上面用拙劣针脚绣着的云纹,歪歪扭扭。

指尖抚过那蹩脚的绣线,久久停留。

瞥过海水纹样,这针脚,他想起那个绣着孤雁的荷包,和冰棺里那张永远定格的脸。

柳惊鸿。

那个以为凭着一点柳氏血脉、一点偏执和几分可笑,就敢咒他江山的女人。

他嗤笑一声,极轻。

手下败将。

心口旧痕和左肩同时发烫。

他抚上心口。

都过去了。

他将荷包收好,目光转向虚空,在与某个不存在于此世的影子对视。

“凌虚……”

乔玄低声吟出这句记载于残卷上的、属于凌虚的狂语:

“天地阴阳,岂是定数?吾偏要扭转乾坤,重定雌雄……”

眼底终于燃起一丝真实的、灼热的兴味。

天地为盘,众生为子。

阴阳之道,岂是定数?

你炼逆乾坤,欲扭转雌雄,证人可胜天,阴阳可由己定。

朕用锁麟窟,以帝王权柄为火,是要这万里江山、血脉传承、乃至天道伦常,皆由朕意流转。

孤,即是天。

他扼住虎崽的后颈,发力。

“凌虚,朕与你,虽隔百年,然此局未终。”

朕必赢你。

虎崽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呜咽。

乔玄垂眸,手下力道才松。

看着那双眼瞳,那里面干净纯粹,毫无这世间令人厌倦的复杂心机。

他拍了拍它的头。

“快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

“就快见分晓了。”

他缓缓收拢手指,仿佛要捏碎那段属于她们的、不自量力的过往。

镜城深处,冰棺寒气,似乎隔着重重宫墙,幽幽漫了过来。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噼啪作响,像是万千箭矢,射向天光。

——

张迁回到值房时,天已蒙蒙亮。

雨势稍歇,但檐水仍滴答不绝。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只雀鹰。

是的,他在这雨中,为了这微末的同病相怜,又或者出于这离奇的同僚之情,折返去捞这只雀鹰。

它让他忆起,幼时攀爬上家门前树梢上,逗弄的雀鸟。

眼神怅惘,似陷入那段遥远的阳光。

它已经缓过来些,看着他,微微歪头。

他回过神来,找出新的伤药,重新给它翅膀涂了,又掰碎一点肉干喂它。

做完这些,他瘫坐,背靠墙,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混杂着残留的雨声、琵琶轮指、玉簪的唱腔、太子的琴音、冬至温和却迫人的语调、陛下手中箭羽摩擦的微响、虎崽的呜咽……

他用力甩甩头,从床铺下摸出一个扁酒壶,狠狠灌了一口。

闭眼。

劣酒灼喉,却带来一丝廉价的暖意和麻木。

他想找其他聆风者聊聊,可怎么聊?

雀鹰飞不起来,难道靠腿跑遍各处?

等见到人,怕已是几日之后。

罢了。

他看了看掌心那小小的雀鹰。

他说给鸟听。

兽苑疏忽,猛禽争食?

东宫?

他实在太累了。

这也不是他这等小人物该管的。

鸟儿懵懂。

值房外,雨声渐渐又密了起来。

张迁甩下来一句,“闷葫芦。”

他将雀鹰放进铺了软布的竹篮,自己合衣躺下,用那对浸蜡的棉絮,死死塞住耳朵。

在坠入混沌睡眠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

今日……应该没说错话吧?

——

最后一只冒雨飞回的雀鹰,挣扎着落在兽苑的檐角,翅垂着,羽毛凌乱,惊惶地转动着小脑袋,望着下方那些在晨光中开始舒展翅膀、却带着大大小小伤痕的同类。

雨幕之后,东宫的方向,一只玄色滑过天际,金瞳傲然俯瞰着宫城,旋即敛翅,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