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进步”(2/2)

可她没有。

她只是说:“嗯。”

然后走了。

像送走任何一个痊愈的病患。

萧绝缓缓关上窗,将深秋的风和光都隔绝在外。房间里暗了下来,只有从窗纸透进来的、朦胧的光晕。

他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还放着沈琉璃今早带来的那罐药膏,敞着口,辛辣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旁边是她用过的棉纱,折叠得整整齐齐。

一切都和这两个月的每一个早晨一样。

又完全不一样了。

萧绝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罐药膏。陶罐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微凉的余温。

他想起刚才她敷药时的神情——专注、平静,目光只落在伤口上,仿佛她手下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而只是一处需要处理的患处。

那是一种彻底的、毫无杂念的专业。

而他这两个月,却在她每一次触碰时屏住呼吸,在她每一次靠近时心跳如鼓,在她每一次离开后反复回味那短暂的交集。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悲。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阿福来了。

“将军,云姑娘让我送这个来。”少年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卷纸,“说是舒展筋骨的图示,让您照着做。”

萧绝接过,展开。

纸上用墨线画了几个简单的动作,旁边有小字标注着要领和次数。笔画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像她这个人。

“姑娘还说,”阿福挠挠头,“这些动作若做时疼得厉害,就减次数,不可强求。三日后她再来诊脉,调整方案。”

“三日后?”萧绝抬起眼。

“是啊,姑娘说您伤已大好,不必每日看了。三日一次便够。”阿福说着,又补充道,“温大夫也这么说。”

萧绝点了点头,将图纸仔细卷好:“替我谢谢云姑娘。”

“哎,好嘞。”阿福应着,退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

萧绝坐在椅中,看着手中那卷图纸,很久都没有动。

三日后。

从每日,到三日一次。

这就是“进步”——伤势的进步,关系的退步,或者说,关系的终结。

他该感到高兴的。伤好了,自由了,可以离开了。这一切不正是他这两个月来“配合治疗”所期望的结果吗?

可为什么心口像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颤?

萧绝缓缓站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男人的脸。瘦了些,轮廓更加锋利,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肩头的伤疤在衣料下隐约可见,那道淡粉色的痕迹,将永远留在那里。

就像她留在他生命里的痕迹。

无法磨灭,却也不再鲜活。只是一道疤,提醒着曾经有过怎样的伤痛,和怎样的愈合。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重复:

“多、谢。”

声音干涩,像沙砾摩擦。

然后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镜中人的眼神已经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转身,开始收拾房间。

这两个月来,温子墨给他安排的这间厢房,不知不觉积攒了一些东西——她留下的药瓶、药罐,她看过的几本医书(说是给他解闷),她某日随口说“这个对恢复有益”而让厨房常备的几样食材。

还有窗台上那个小小的陶瓶,里头插着几枝她前日顺手从院中折来的晚桂。花已经枯了,但香气似乎还残留在空气中,似有若无。

萧绝将药瓶药罐整理好,放在桌角。医书摞齐。食材清单折好收起。

最后,他拿起那个陶瓶。

枯槁的桂花枝在瓶中立着,颜色暗沉,一碰就碎。他看了很久,然后走到窗边,推开窗,将枯枝轻轻抖落在窗外泥地上。

深秋的风卷起那些破碎的花瓣,打了个旋,散了。

他将空瓶放回窗台,用布巾仔细擦拭了每一处灰尘。

做完这一切,房间恢复了最初的样子——整洁、空旷,没有多余的个人痕迹,像一个随时可以离开的客栈房间。

萧绝站在房间中央,环视四周。

好了。

就这样吧。

火葬场的第一阶段,该结束了。

不是以他的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结束,也不是以她的心软回头、旧情复燃结束。

而是以这样最平淡、最寻常、最无可指摘的方式——伤愈,道谢,离开。

他终于学会了接受:有些错,不是悔恨就能挽回。有些人,不是深爱就能拥有。

他也终于认清了自己在她生命中的位置:一个曾经重要、如今只需尽责救治的过客。

萧绝走到床边,拿起那卷舒展筋骨的图示,展开,开始照着第一个动作缓慢地、认真地练习。

肩关节还有些僵硬,拉伸时带着钝痛。

他咬着牙,将动作做到图示要求的角度,保持三个呼吸,然后缓缓收回。

汗水从额角滑落。

他没有停,继续第二个动作。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暮色四合,秋意浓得化不开。

药庐方向亮起了灯,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温暖而遥远。

萧绝做完最后一组动作,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他扶着桌沿喘息,肩头的伤处发热发胀,那是筋络被重新激活的感觉。

疼,但疼得清醒。

他走到窗边,再次望向药庐的方向。

灯火阑珊,人影幢幢。他看见沈琉璃的身影在窗内走过,端着什么,坐下,低头忙碌。她的侧影被灯光勾勒出来,安静,专注,与这两个月来他每日所见,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以后,他不会再每日见到这个侧影了。

萧绝静静看了很久,直到药庐的灯熄了一盏,又亮起另一盏。

他终于转身,吹熄了自己房中的灯。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然后摸索着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异常清晰——清晰得像有人用刀将这两个月的每一帧画面都刻了进去。

她换药时低垂的眼睫。

她递药碗时平稳的手指。

她嘱咐注意事项时平淡的语气。

还有今日清晨,她离开时那个没有丝毫停顿的背影,和那声平静的“嗯”。

所有这些画面,最终汇聚成肩头那道淡粉色的伤疤——不疼了,只是偶尔会痒,像在提醒什么,又像在告别什么。

萧绝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扯了扯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

只是一个肌肉牵动的弧度,空洞,无力,像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随时会掉落的枯叶。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夜深了。

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得窗纸噗噗作响。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闷闷的,一下,又一下。

火葬场的第一阶段,在这场深秋的夜风里,静默地,彻底地,烧成了灰烬。

而灰烬里,什么也没有长出来。

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