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恐慌的认清(1/2)

蜡烛在桌上烧着,火苗一跳一跳的,把萧绝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扭得很怪。

他坐在桌前,已经坐了两个时辰。

桌上摊着一份北境来的军报,字密密麻麻的,但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刚才巷子里的画面——她平静的脸,她那双清澈得可怕的眼睛,还有她说的那句话:

“您是谁?”

您是谁?

您是谁?

您是谁?

三个字,在脑子里循环往复,像魔咒,像钝刀,一遍遍割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

萧绝端起手边的酒杯,仰头灌下去。酒是芙蓉镇最烈的烧刀子,入口像吞刀子,烧得喉咙发痛。但他需要这种痛,需要用更强烈的感觉,来压住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无所适从的恐慌。

是的,恐慌。

他镇北王萧绝,十四岁上战场,在死人堆里爬进爬出,被敌军围困三天三夜没眨过眼——居然会在一个夜晚,因为一个女人轻飘飘的三个字,感到灭顶的恐慌。

多可笑。

他又灌了一杯。

酒意慢慢上来,眼前的烛火开始重影。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沈琉璃坐在烛火对面,穿着那身水绿色的衣裙,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在绣什么东西。

她总爱绣东西。荷包,帕子,香囊。绣得不算好,针脚有些乱,但她绣得很认真,一针一线,像是在绣什么宝贝。

他从来没问过她在绣什么。

有一次她绣了个荷包,鼓足勇气递给他,小声说:“王爷……这个,您看能用吗?”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青色的底子,绣了只歪歪扭扭的鹰——大概是鹰吧,他说不清。针脚乱得很,线头也没藏好。

“丑。”他丢回给她,“以后别费这功夫。”

她脸上的光瞬间灭了,捧着那个荷包,手指微微发抖,像捧着什么被摔碎的宝贝。然后她低下头,小声说:“是……妾身绣得不好。”

后来那个荷包去哪了?他不知道。大概是被她收起来了,或者扔了。

现在想来,那只歪歪扭扭的鹰,也许是她照着军旗上的图案绣的。也许她熬了好几个晚上,手指被针扎了无数次,才勉强绣成那样。

而他就用一个“丑”字,全盘否定。

烛火爆了个灯花,啪的一声。

萧绝猛地回过神。

对面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他的影子,孤零零地趴在墙上。

他盯着那片空荡荡的黑暗,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好像,从来没见过沈琉璃真正的样子。

他见到的,只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样子。温顺,恭谨,沉默,在他面前永远低着头,说话永远小声,做事永远小心翼翼。

可那不是她。

或者说,不全是她。

真正的她,是会医术的。是会品酒的。是会分析市场、规划生意、提出大胆方案的。是会对着温子墨自然微笑的。是会替别人整理衣领的。是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从容评点、受人尊敬的。

这些,他通通不知道。

他用了三年时间,把她关在王府后院,用“王妃”这个身份框住她,用他的冷漠和呵斥把她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一个安静的、不惹事的、最好不存在的样子。

然后他告诉自己:看,这就是沈琉璃。一个乏味、怯懦、没什么特别的女子。

可现在他知道了。

那不是她。

那只是她想让他看到的样子。或者说,是他逼她成为的样子。

而真正的她,早就被他亲手杀死了。

死在他一次次的无视里,死在他一句句的呵斥里,死在他理所当然的冷漠里。

等她真的“死”了——在那场大火里“死”了——那个被压抑的灵魂才敢跑出来,才敢呼吸,才敢活成云无心。

所以云无心不是变了。

她只是……做回自己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在萧绝天灵盖上。

他浑身发冷,冷到牙齿都在打颤。

不是欲擒故纵。

不是赌气。

是真的。

她真的把“沈琉璃”埋了。连同关于“沈琉璃”的一切——那个身份,那段婚姻,那个叫萧绝的丈夫——全都埋了,埋得干干净净,连块墓碑都没留。

所以她不记得御芳斋的芙蓉糕。

所以她不记得怕打雷。

所以她不会在他面前发抖,不会小心翼翼看他脸色,不会说“妾身知错”。

因为这些都属于沈琉璃。

而她是云无心。

萧绝又倒了杯酒,手抖得厉害,酒洒出来一半,在桌上积了一小摊。他盯着那摊酒,想起有一次沈琉璃给他倒茶,也洒了一点。她吓得脸色发白,慌忙用袖子去擦,嘴里连声说“妾身该死”。

他当时说了什么?

好像是:“毛手毛脚。”

她就跪下了。

现在他也毛手毛脚了。可没有人会跪下了。没有人会吓得发抖了。没有人会说“妾身该死”了。

只有他自己,坐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对着自己洒出来的酒,像个傻子。

“哈……”他笑出声,笑声嘶哑难听,“哈哈……”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滚烫的,咸的,砸在桌上那摊酒里,混在一起。

他想起更多事。

想起有一次他出征前,她在佛堂跪了一夜,替他求平安符。第二天眼睛都是肿的,捧着那个符,小心翼翼地想给他系在铠甲上。

他嫌麻烦,说:“不用这些。”

她就捏着那个符,站在那儿,像被定住了。然后慢慢收回手,小声说:“是……王爷说的是。”

后来那个符去哪了?他不知道。大概是被她收起来了,或者扔了。

现在想来,她跪了一夜的膝盖,该有多疼?她肿着的眼睛,该哭了多久?她捧着符时那种珍而重之的心情,被他一句“不用”打得粉碎。

他从来不在乎。

不在乎她疼不疼,不在乎她哭没哭,不在乎她珍重什么。

他只在乎她有没有做好王妃的本分,有没有给他丢人,有没有惹他烦。

烛火又跳了一下。

墙上那个扭曲的影子也跟着晃。

萧绝盯着那个影子,忽然觉得那就是他——一个扭曲的,丑陋的,自以为是的人。

他以为她离不开他。

以为她爱他爱到卑微。

以为她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是深爱他的证明。

现在他才明白,那不是爱。

那是求生。

是在他的冷漠和呵斥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出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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