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移山巧辩2(2/2)
“人身小宇宙,宇宙大人身。此非比喻,而是实相。我们呼吸,便是与大气层交融;我们饮食,便是将水土精华化为己用;我们行走坐卧,无不在大地之上,苍穹之下。地球的节律,便是我们生命的节律。”
他指着那四个字,声音沉静而充满力量:
“何须外求?何须逃离?一切的答案,一切的归宿,本就与我们‘同构同源,浑然一体’ 。”
“试图割裂此身与此土,前往一个‘格格不入’之地,无论其名目为何,在根底上,都是一种对生命本源的‘背弃’ ,一种精神上的无根漂泊。”
师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
“我们所寻求的文明延续,不应是像孢子一样飘向远方,试图在废墟上重建一个脆弱的仿品。而应是像一棵古树,将根须更深、更广地扎入滋养它的土地,同时将枝叶更高地伸向天空,去承接阳光雨露,去与整个生态网络更紧密地连接。向内扎根的深度,决定了向上生长的高度。”
“守护好这个独一无二、与我们性命交融的蓝色星球,便是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守护我们自身存在的根基与意义。”
堂内一片寂静,唯有“身土不二”那四个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我们所有的探索、所有的焦虑、所有的豪情与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刻,都如同百川归海,找到了它们最终的安顿之处。
不再需要去往何方。
因为,我们本就身在“家”中。
这让我想起了病毒,人有时是否候像病毒一样,需要宿主,离开物质身体,灵魂则无处安放?
李静此问,如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见了生命形态最深的依存关系。这个将人类自身与病毒相映照的视角,残酷,却直指核心。
那句“人有时候像病毒一样,需要宿主”的话,带着一丝冰冷的自嘲与悲悯,轻轻落在堂内。
这一次,没有争论,没有驳斥,甚至连叹息都显得多余。这句话本身,便是一种深刻的承认与了悟。
李静双手捧着茶杯,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在审视自身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宿主”。
师母林西媛缓缓靠向椅背,轻声道:“从医学上看,确实如此。灵魂,或者说意识、精神,这无比精妙复杂的信息与能量系统,必须依赖大脑这个生物学‘宿主’的神经网络,才能显现、运作。脑死亡,则人格、记忆、情感,这些我们称之为‘我’的东西,也随之消散。这具身体,确实是我们于此世唯一的方舟。”
云隐师父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垂落在自己那双布满岁月痕迹、曾捻过无数药材、抚过无数脉象的手上。良久,他抬起头,眼中没有悲戚,只有一种洞悉实相后的广大宁静。
“你看到了依存,此为一层真知。”师父的声音如同远山的回响,低沉而清晰,“但更深一层,需见 ‘一体’。”
“病毒与宿主,看似二元,实则在一个更大的生命系统中,构成一种动态的、时而共生、时而对抗的 ‘整体’ 。如同我们体内的微生物,它们以我们的身体为宿主,而我们整体的健康,也依赖于它们构成的微生态环境。”
师父站起身,走到水盆边,将手浸入清水之中。
“手在水中,水在手中。你能分得清,何处是手的边界,何处是水的开端吗?”
“我们的灵魂与此身,亦是如此。它并非一个被关在肉体牢笼中的囚徒,而是‘气’ 的一种高度有序、高度灵明的形态,与构成肉身的、相对粗钝的‘气’,相互交融,相互转化,共同构成了这个名为‘人’的生命现象。”
师父擦干手,转身,指向堂外那株在寒风中挺立的老梅:
“梅树的生机(可视为其‘神’),离不开枝干根系(其‘形’)。但若没有那生机,枝干便只是枯木,与柴火无异。形与神,相互为‘宿主’,相互依存,本是一体。”
“因此,”师父的目光最终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终结所有追问的平和,“我们并非‘需要’一个宿主,我们‘本来即是’这形神合一、身心不二的整体。离开物质身体,灵魂并非‘无处安放’,而是 ‘回归’ 到一种更为本源、未经个体化的能量状态——如同冰融于水,返璞归真。”
“珍惜此身,并非因为它是灵魂的牢笼,而是因为它是我们于此生修行、体验、觉悟的 ‘无上道场’ 。在此处用功,调和阴阳,修养心性,便是同时安顿了我们的‘神’与‘形’。”
“能悟透此‘宿主’一体之妙,”师父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定音,“便知,当下即是安顿,此身便是净土。 又何须惶惶然,于内外之间,徒劳寻觅呢?”
堂内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愈发显得安详。
我们相视无言,心中却如明月映潭,清辉一片,了无牵挂
远嫁的女儿会思念家乡,外地定居的山西人人会寻根祭祖,走遍天下,还是故土难离,吃遍山珍还是妈妈的饭最香,师傅说得对,吾心安处才是家,如果去了火星,清明去哪里给先人上坟,还有什么是能让你心安的呢,
这番话,像一缕最醇厚的乡愁,穿透了所有宏大的科学与哲学思辨,直接触摸到了人心最柔软、最不可替代的根脉。这才是最真实、最无法辩驳的力量。
你说得对,一切的探索与争论,最终都要落回到这口饭,这抔土,这柱香里。
我那带着炊烟气与泥土味的话说完,归朴堂内,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李静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她想起了母亲腌的咸菜,父亲劈柴的背影。师母林西媛别过脸去,悄悄拭了下眼角,她想起了每年除夕,一家人围炉守岁的那碗饺子。
云隐师父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起身,从内室请出了一块小小的、被摩挲得温润光亮的牌位,那是师祖的灵位。他将其轻轻安置在案几正中,然后取了三支线香,在烛火上点燃,恭敬地插入了香炉。
青烟袅袅升起,笔直而宁静,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思念与连接。
做完这一切,师父才转过身,他的面容在青烟后显得有些朦胧,声音却异常清晰而坚定:
“这便是‘道’,最落地的‘道’。”
“你所说的,不是道理,是情理。而这情理,便是天道在人伦中的显现。”
他指着那缕青烟,又指了指我们:
“这炷香,能点燃,需要香、需要火、需要空气,更需要那个愿意去点燃它、并懂得为何要点燃它的人。”
“远嫁女儿的心,山西游子的根,妈妈饭菜的味,清明坟头的土……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无比精密的、文化的、情感的、能量的‘生态场’ 。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我们的魂魄,早已与这片土地的山川河流、祖先故事、饮食风俗深深地交织在一起。这便是我们的 ‘文化基因’ ,是我们的‘灵’所依附的‘土’。”
师父的目光变得无比深沉:
“你问,去了火星,清明去哪里上坟?”
“答案是:无处可去。”
“因为那里没有埋葬先人的黄土,没有共同记忆的风景,没有与你一同默哀的、理解‘清明’二字沉重分量的同胞。你面对的可能只是一片冰冷的、红色的荒漠,或者一个 (无菌的)的金属舱壁。你的哀思,你的追念,将失去所有可以依附的载体,如同断线的风筝,飘荡在虚无之中,无法落地,无法安放。”
“心安,需要‘境’来承载。”师父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境’,便是我们所说的‘家乡’。它不仅仅是地理概念,更是文化的、记忆的、情感的,乃至能量的共同体。失去了这个‘境’,灵魂便成了无根的浮萍。”
“所以,陈远,”师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最终的、不容置疑的断定,“你最后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是能让你心安的呢?’——其本身,就是最终极的答案。”
“没有。”
“在那样一个剥离了所有文化之根与情感之网的地方,人类将面临最极致的精神虚无。再先进的生命维持系统,也只能保障肉身的存活,却无法滋养灵魂的枯萎。”
堂内,师祖牌位前的香静静燃烧着,香气弥漫,那是千年文明不曾断绝的味道。
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香气中沉默着,心中却无比透亮。
所有关于火星的幻想,所有征服星海的豪情,在这炷代表着传承与归属的心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空洞,且毫无意义。
吾心安处是吾乡。
而我们的乡,从来,也永远,只有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