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门神的新衣裳(1/2)

五月中旬,姑苏城进入了梅雨季。

平江路上,石板总是湿漉漉的,倒映着白墙黑瓦和偶尔走过的油纸伞。笑哈哈茶馆里,顾伯在门口挂了块“小心地滑”的木牌,又在厅堂中央生了盆炭火驱潮气。

这日下午,雨正下得绵密,茶馆里却格外热闹。周老师拿着手机,正给大家看一条朋友圈:“你们瞧瞧,桃花坞那边新开了个年画体验课,说是非遗传承人亲自教!”

图片上是一位白发老师傅在画门神,红脸黑髯,怒目圆睁,旁边围着一圈年轻人。

“年画啊,”修车李师傅凑过来看,“小时候过年家家都贴,现在少了。”

“可不是,”顾伯一边沏茶一边说,“现在都贴福字、贴春联,门神这些年画,年轻人见过的不多喽。”

坐在窗边的吴画师缓缓道:“桃花坞年画,姑苏一绝。‘南桃北柳’,南边说的就是桃花坞。可惜...”

话没说完,茶馆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一个穿着连帽衫的年轻人闪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他约莫二十五六岁,戴黑框眼镜,背双肩包,看起来像大学生,但眼下的黑眼圈透露着加班狗的疲惫。

“顾老板,一壶碧螺春,浓点。”年轻人熟门熟路地走到靠里的位置坐下,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

顾伯笑道:“程浩来啦,今天又加班?”

程浩苦笑:“何止加班,昨晚通宵改代码,甲方爸爸要五彩斑斓的黑。”他是附近文创园的ui设计师,也是茶馆常客,经常在这儿赶工。

茶上来后,程浩抿了一口,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周老师凑过去:“小程,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年画。”程浩把屏幕转向大家,“公司接了个非遗数字化项目,让我设计界面,可我连年画都没见过几张。”

屏幕上正是各种桃花坞年画的图片:门神、财神、童子、吉庆有余...

周老师一拍大腿:“巧了不是!我们正说桃花坞年画体验课呢!你想去学学不?”

程浩眼睛一亮:“在哪报名?”

“我帮你问问。”周老师拿出老花镜,仔细看那条朋友圈,“哦,是美院和文旅局合办的公益课,就在桃花坞年画社,每周六下午,教课的是...冯铁笔冯师傅?”

吴画师听到这个名字,忽然咳嗽起来,茶都差点洒了。

“吴老认识?”顾伯问。

吴画师擦擦嘴,表情复杂:“何止认识...老冯,冯铁笔,桃花坞年画第七代传人,手艺没得说,就是那个脾气...”他顿了顿,“这么说吧,他年轻时收过三个徒弟,一个被他骂哭了再没回来,一个学了一半改行卖年画印刷品,最后一个...学成了,但也五十多岁了。”

程浩缩了缩脖子:“这么厉害?”

“厉害是厉害,”吴画师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是真想学,得做好心理准备。”

周六下午,雨停了,空气清新。程浩按导航找到桃花坞年画社——一座藏在老街深处的老宅子,白墙斑驳,黑木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倒是应景。

推门进去,是个天井院子,摆着几张长条桌,已经坐了七八个学员,有学生模样的,也有中年人。正堂里,一位老师傅背对着门,正在调色。他个子不高,背有点驼,但手臂粗壮,尤其是右手,肌肉线条分明。

“新来的?”老师傅头也不回,“自己找位置坐,颜料工具在那边桌上,每人一份。”

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程浩赶紧找了空位坐下,发现桌上已经摆好了:毛笔、颜料碟、宣纸、还有一张印好的门神线稿。

两点整,老师傅转过身来。程浩这才看清他的脸:约莫七十岁,皱纹深刻,尤其是眉心两道竖纹,一看就是常年皱眉留下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指节粗大,布满老茧,染着洗不掉的颜料色。

“我叫冯铁笔,教你们画年画。”开场白简短到近乎简陋,“今天的课很简单,给这张门神线稿上色。”

他走到第一张桌前,拿起学员的笔:“握笔要稳,像握锄头,不是绣花。”他示范了一下,五指紧握笔杆,姿势确实和程浩见过的书法握笔法完全不同。

“年画用色,讲究‘大红大绿,大俗大雅’。”冯师傅继续说,“门神的脸,用朱砂红加少许赭石;盔甲用石绿;袍服用群青...比例我都调好了,照着来。”

他走到程浩桌前时,停住了:“你,手。”

程浩茫然地伸出手。冯师傅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捏了捏:“没力气!年画要一笔到位,不能描!你这手敲键盘行,画画...”他摇摇头,“先练握笔。”

说完,他往程浩手里塞了支笔:“握着,保持这个姿势,十分钟。”

程浩就这样僵着握笔姿势,看着其他学员开始上色。十分钟后,手酸得不行,冯师傅才点头:“开始吧。记住,颜色不能出线,要匀,要饱满。”

程浩深吸一口气,蘸了朱砂红,准备给门神脸上色。第一笔下去——手一抖,颜色涂到线外去了。

“停!”冯师傅不知何时又转回来了,“你这画的是门神还是醉汉?重拿一张纸!”

程浩脸一红,换纸重来。这次他格外小心,屏住呼吸,慢慢涂...结果颜色厚薄不均,一块深一块浅。

“停!”冯师傅的声音像打雷,“你这是画地图呢?有深有浅!年画颜色要平涂,要饱满!再来!”

第三张,程浩手抖得更厉害了,红色涂得歪歪扭扭。

冯师傅一把夺过笔:“看着!”他蘸满颜料,在纸上“唰”地一笔,红色饱满均匀,正好填满脸部轮廓,不偏不倚。“看见没?要这样!你们这些年轻人,心浮气躁,连个颜色都涂不好!”

程浩被训得抬不起头。旁边一个女学员小声说:“冯师傅好凶...”

“凶?”冯师傅耳朵尖,“我师傅当年教我的时候,画不好直接一戒尺打手上!现在对你们够客气了!”

一堂课两小时,程浩换了八张纸,终于在下课前勉强涂完了一张门神的脸。再看其他学员,也没好到哪里去:有的颜色出界,有的厚薄不均,有的调色不对...

冯师傅最后巡视一圈,眉头皱得更紧了:“就这水平?下堂课带作品来,画完整的门神。画不好的,别来了,浪费我的时间,也浪费你们的时间。”

学员们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程浩收拾东西时,发现手心全是汗。

走出年画社,那个小声抱怨的女学员追上来:“你好,我叫苏晓,美院大三的。冯师傅太可怕了,我下周不想来了...”

程浩苦笑:“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确实连涂色都涂不好。”

“可是也不能那么凶啊,”苏晓撇嘴,“非遗传承也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吧?”

两人在巷口分开。程浩走回平江路,路过笑哈哈茶馆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了。

“哟,小程回来啦!”顾伯正擦桌子,“年画课怎么样?”

程浩瘫坐在椅子上:“顾伯,我要一杯最浓的茶,续命。”

等茶的时候,他把下午的经历说了一遍。周老师、李师傅、老张都围过来听,听完都笑了。

“是冯铁笔的风格,”吴画师不知何时也来了,“他这人,手艺是真传,脾气也是真传——他师傅当年更凶。”

“可这也太打击人了,”程浩揉着发酸的手腕,“我好歹也是个设计师,被他骂得一无是处。”

“设计师?”吴画师摇摇头,“在老冯眼里,电脑设计不算手艺。他常说,‘手不稳,心不静,画不出好东西’。”

顾伯端茶过来:“那你下周还去吗?”

程浩想了想,咬牙:“去!我就不信了,我连个颜色都涂不好!”

接下来的一周,程浩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就练习涂色。他买来颜料和纸,对着打印的年画线稿一遍遍练。第一晚,废了二十张纸;第二晚,废了十五张;第三晚,终于能比较均匀地涂色了...

周五加班到十点,程浩回到出租屋,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但还是强打精神铺开纸笔。画到一半,手机响了,是甲方要求改方案。他边接电话边涂色,结果一分心,红色涂了一大片出界。

“完了...”他看着废掉的画,一股无名火起。忽然,他盯着那张画坏的门神,愣住了——因为涂出界的红色,门神的眼睛下面多了两团红晕,配上原本威严的表情,竟然有种诡异的萌感。

程浩脑洞一开,拿出手机,给这张“失败作品”拍了照,打开修图软件,在门神手里加了个咖啡杯,眼睛下面p上更深的黑眼圈,盔甲上加了“bug退散”四个字...

“噗——”他自己都笑出声了。这哪里是门神,分明是熬夜加班的程序员!

笑完,他忽然灵光一闪:对啊,传统门神是驱邪避鬼,现代人最怕什么?熬夜、加班、脱发、亚健康...如果画一套“现代门神”呢?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起来,但随即又泄气——冯师傅连传统门神都嫌他画不好,还现代门神?

周六下午,程浩带着自己练了一周的作品去年画社。这次他涂色均匀,没出界,自觉进步很大。然而冯师傅看了一眼,只说了三个字:“没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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