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惊鸿初遇(1)。(2/2)
是陆景明。他不知从哪里赶来,白大褂上沾了血,左臂被流弹擦伤,却死死抱着她,用身体挡住飞来的石块。“别怕,我带你走。”他的声音发紧,却异常坚定。
他把她带到医院的急救室,亲自给她缝伤口。“要缝四针,”他拿着弯针,眼神却有些飘忽,“清辞,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
“不怪你。”沈清辞看着他颤抖的指尖,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我没事,真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失态。缝合的时候,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在操作,额头上渗着冷汗,比自己受伤时还要紧张。处理完伤口,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包扎好的额头,忽然说:“跟我走吧,清辞。”
“去哪里?”她愣住了。
“去昆明,”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仁济医院要迁去西南,我已经申请了随行。那里虽然艰苦,但至少远离战火。”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却又迅速沉下去:“我父亲不会同意的。他已经给我定下亲事,是苏州张家的公子,下个月就要订婚。”
陆景明的手僵住了,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是那个做丝绸生意的张家?”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
“是。”她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父亲说,乱世里,只有门当户对的婚姻才能安稳。”
那天之后,陆景明有半个月没联系她。沈清辞的额头拆线时,留下浅浅的疤痕,像条细小的蜈蚣。她摸着疤痕,总觉得那里不仅有伤口,还有什么东西碎了,再也拼不回去。
三月底的一个傍晚,她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封上盖着医院的邮戳。里面只有一张处方笺,上面用拉丁文写着几味药,末尾却用中文写着:“春风虽恶,吹不散丁香结。”
沈清辞把处方笺捂在胸口,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窗外的白玉兰开得正盛,花瓣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四月中旬,日军轰炸了上海南站。沈清辞的父亲在混乱中受了重伤,送到仁济医院时,刚好是陆景明值班。
手术室外,沈清辞穿着一身素黑旗袍,手里攥着张家送来的订婚帖,边缘已经被汗水浸透。陆景明走出手术室时,白大褂上全是血,摘下口罩的瞬间,她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
“手术很成功,但还需要观察。”他声音沙哑,递给她一杯水,“你父亲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让我照顾好你。”
沈清辞的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一地。“他知道了?”她想起那些往来的书信,那些藏在《恶之花》里的心事,或许父亲早就看在眼里。
陆景明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质怀表:“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他是庚子年死的,死在保卫大沽口的炮台上。”他打开怀表,里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眉眼和他很像。
“我留洋学医,本来想救死扶伤,可现在才明白,医能救人,救不了国。”他合上怀表,递给沈清辞,“清辞,你父亲让我告诉你,他给你定亲,是怕自己走后没人护着你。但他说,你的笔,不该只写风花雪月,更该写这乱世里的人。”
三天后,沈父还是走了。临终前,他拉着沈清辞的手说:“张家的亲事……你自己做主。记住,沈家的女儿,骨头要比珍珠硬。”
安葬了父亲,沈清辞退了张家的婚事,把所有细软都换成了盘缠。她去找陆景明时,他正在打包医院的器械,见她背着帆布包,愣了一下。
“我跟你去昆明。”她拿出那只怀表,放在他手里,“我父亲说,我的笔该写乱世里的人,那我就该去最乱的地方,写最真的事。”
陆景明的眼里瞬间蓄满了光,他紧紧握住怀表,也握住了她的手。“好。”他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一起去。”
五月初,他们跟着医院的队伍出发了。坐了三天火车,又换了五天汽车,最后只能靠步行。沈清辞的旗袍早就磨破了,换上了粗布褂子,脚上起了水泡,却从没喊过一句累。陆景明总是走在她身边,帮她背行李,晚上宿在破庙里,就给她讲巴黎的故事,讲塞纳河上的桥,讲先贤祠里的雕塑,仿佛这样就能忘了路途的艰苦。
有天晚上,他们在山坳里歇脚,陆景明给她处理脚上的水泡,忽然说:“等抗战胜利了,我带你去巴黎。”他低头吹了吹她的伤口,“去看埃菲尔铁塔的日落,去莎士比亚书店读诗,好不好?”
“好。”沈清辞看着他被油灯映红的侧脸,把那句“其实去哪里都好”咽回了肚里。山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吟唱,又像无数乱世里的灵魂,在夜色里彼此呼应。
到昆明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仁济医院在城外租了个祠堂,改成临时病房,陆景明成了外科负责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常常在手术台边站十几个小时。
沈清辞在附近的师范学校找了份教国文的工作,课余时间就去医院帮忙,给伤员读报,帮护士抄写病历,偶尔也写些报道,寄回上海的报社,笔名就叫“丁香”。
他们住的地方是间土坯房,隔壁是药房,整天弥漫着药味。陆景明每次从手术室回来,都累得倒头就睡,却总会在睡前给她倒杯热水,放在床头。沈清辞知道他胃不好,每天早上都会在他白大褂口袋里塞块姜糖,是她用偏方做的,据说能暖胃。
十二月的一天,日军轰炸了昆明。防空警报响起时,沈清辞正在给伤员读信,陆景明冲进来把她拉进防空洞,自己却转身要回去:“还有台手术没做完,病人不能等。”
“你不要命了?”沈清辞拽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
“我是医生。”他掰开她的手,眼神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决绝,“清辞,你记住,医者的战场,就在手术台。”
炸弹在祠堂附近炸开时,沈清辞在防空洞里抖得像筛糠。不知过了多久,陆景明回来了,白大褂被弹片划了道大口子,脸上沾着灰,却笑着说:“手术成功了,是个小男孩,他母亲说,要叫他‘念安’,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那天晚上,沈清辞在他怀里哭了很久,像要把所有的恐惧都哭出来。他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很轻:“等抗战胜利了,我们就去种一院子丁香,好不好?你写你的文章,我给人看病,再也不分开。”
“嗯。”她把脸埋在他胸口,闻着那熟悉的药香,忽然觉得,乱世里的承诺,哪怕只有一句,也足够支撑人走过漫漫长夜。
转年春天,沈清辞在土坯房的窗台上种了盆丁香,是从城外山上挖来的野苗,瘦弱得像根草。陆景明每次下班回来,都会蹲在窗边看半天,给它浇水施肥,像照顾病人一样用心。
五月的一天,丁香开了第一朵花,淡紫色的,小小的,却香得惊人。沈清辞把它摘下来,别在陆景明的白大褂口袋上。那天他有台大手术,走出病房时,护士们都笑着说:“陆医生今天带了春天来。”
手术结束后,他把那朵干枯的丁香夹进了随身携带的《外科学》里,夹在他最喜欢的那一页——关于战地急救的章节。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昆明时,沈清辞正在给学生们讲《诗经》里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操场上忽然响起震天的欢呼,她跑出教室,看到陆景明从医院跑来,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手里挥舞着一张报纸,像个孩子一样笑着。
“清辞!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他把她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阳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落了满地星辰。
那天晚上,全城的人都涌上街头,敲锣打鼓,放着鞭炮。陆景明拉着沈清辞的手,走在人潮里,从城东走到城西,走到脚底起泡都不觉得累。路过一家首饰店时,他忽然停下来,进去买了个小小的银戒指。
在翠湖边的柳树下,他单膝跪地,举着戒指,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清辞,从霞飞路的雨巷到昆明的土坯房,我们走了八年。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双手,既能拿手术刀,也能为你撑起一个家。你愿意……嫁给我吗?”
沈清辞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里有初遇时的温柔,有乱世中的坚守,还有对未来的期盼,像他们一起走过的这八年,苦过,痛过,却从未熄灭过。她伸出手,泪水落在戒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我愿意。”她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
他把戒指戴在她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起身时,他低头吻住她,带着淡淡的药香,混着湖面吹来的风,像酝酿了八年的酒,终于在这一刻,尝到了最醇厚的甜。
周围的人在欢呼,在歌唱,在拥抱,而他们只是望着彼此,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对方眼里的光。沈清辞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除夕夜,他带来的那碗当归乌鸡汤,药香里的烟火气,原来就是家的味道。
民国三十六年春天,沈清辞和陆景明回到了上海。仁济医院在原址重建,陆景明成了院长,沈清辞则在圣玛利亚女校当了国文老师,继续写着那些关于乱世与坚守的文字。
他们在霞飞路附近租了套公寓,阳台上种满了丁香,每年春天都开得如火如荼。陆景明依然保持着留洋时的习惯,在书房里放着《恶之花》和《外科学》,两本书并排放在书架上,中间夹着那朵干枯的野丁香。
一个深秋的午后,沈清辞整理旧物,翻出了那只银质怀表,是陆景明父亲留下的。她打开表盖,忽然发现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是用极小的字体刻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民国二十五年深秋,雨巷遇丁香,此后岁月,药香与诗香,皆为一人。”
她拿着怀表走到书房,陆景明正在看医学期刊,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上镀了层金边。“你刻的?”她把怀表放在他面前。
他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温柔:“当年在防空洞里刻的,怕你看到了笑话我矫情。”
沈清辞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忽然想起八年前那个逃难的夜晚,他说要种一院子丁香。如今,他们不仅有了满阳台的花,还有了一个家,一个在乱世里用爱和坚守筑起的家。
窗外的法国梧桐又落了叶,像当年初遇时的雨巷,却再也没有了那时的彷徨。远处传来电车的铃声,清脆得像首歌,唱着和平年代的安稳,也唱着两个灵魂,在沪上烟雨中,走过烽火,终于迎来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