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惊涛卷起千堆雪,明月照还一片心(1/2)

那王扒皮虽然身上横肉长得实在,脑仁儿却没我想象中那么大。

孙墨尘那两句狠话,若是放在说书先生嘴里,那是为了博个满堂彩;可从他那张常年像是别人欠了他八百吊钱的嘴里吐出来,便带着一股子阴恻恻的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尤其是他按在短剑上的那只手,修长,苍白,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怎么看都像是握笔杆子的手,可王扒皮偏偏就从那手指头缝里看出了要命的煞气。

江湖上混的,别的本事没有,看人下菜碟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王扒皮那一身肥膘哆嗦了两下,终究是没敢为了那一时意气把小命交代在这儿。

“行……算你们狠!”

他咬着后槽牙,那双绿豆眼里闪烁着像毒蛇一样的光,一边往后退,一边还要维持着他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威风,“你们是过江龙,我惹不起。但这账是白纸黑字写下的!欠债还钱,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认!今儿个我没带契书,明儿个……明儿个我带着县太爷的印信来,到时候看你们这两个外乡人还能怎么横!”

撂下这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他一挥袖子,带着那群一瘸一拐的打手,灰溜溜地撤了。

只有那临走时回头的一眼,恶毒得像是要把我们的模样刻在骨头上,等着秋后算账。

人群散了。

看热闹的渔民们像是避瘟神一样避开我们,生怕沾染了是非。

这世道就是这样,好人难做,因为恶人总是有恃无恐,而好人往往还要顾忌这顾忌那。

我和孙墨尘跟着那对兄妹回了家。

说是家,其实就是海边几块大石头垒起来的窝棚。

屋顶是用发黑的茅草和破渔网盖的,海风一吹,那顶棚就呼啦啦地响,像是随时都要被掀飞到海里去喂鱼。

屋里黑洞洞的,连个像样的窗户都没有。

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那点夕阳余晖,我看见这屋里除了角落里一张用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就只剩下一个缺了口的灶台,和挂在墙上的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蓑衣。

这就是那个少年阿海和妹妹小贝的全部家当。

真的是家徒四壁,耗子进来了都要含着眼泪走。

“恩人……请坐。”

阿海有些局促地擦了擦那张唯一的瘸腿凳子,那张满是淤青和血污的脸上带着几分羞愧,“家里乱,没什么好招待的……”

小贝缩在哥哥身后,那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们,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干饼。

我看着那块饼,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了一下。

酸,涩,胀得难受。

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我还不是凌微,只是一个被扔在雪地里的弃婴。若是没有师太把我捡回清心观,若是没有那碗热腾腾的米汤,我也许早就成了野狗肚子里的烂肉。

这种无助,这种绝望,我懂。

“我不坐。”

我摇了摇头,走到阿海面前,蹲下身子,想要看看他身上的伤。

“嘶——”

阿海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

“别动。”

孙墨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个药囊,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种欠揍的淡漠。

“死不了。”

他把一个小瓷瓶扔给我,“外敷,揉开了。那胖子看着劲儿大,其实是个虚胖,没伤到骨头。”

我接住瓷瓶,瞪了他一眼,但还是依言给阿海上了药。

药膏清凉,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阿海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

“孙墨尘。”

我一边给阿海揉着肩膀上的淤青,一边低声说道,“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

孙墨尘正站在那个漏风的墙角,嫌弃地用一根手指挑起一片挂在墙缝里的干海带查看,闻言头也没回。

“管?怎么管?”

他的声音冷飕飕的,像这海风,“杀了那个王扒皮?简单。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连仵作都验不出来。然后呢?”

他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

“官府会追查。咱们拍拍屁股走了,这村子里的人呢?这兄妹俩呢?王扒皮死了,还有李扒皮,赵扒皮。只要这世道还是这副德行,只要这村子还这么穷,这种事儿就断不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是啊。

杀人容易,救人难。

我可以一剑杀了那个恶霸,但我杀不尽这世间的贪婪和仗势欺人。

“那……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贝被卖掉啊!”

我有些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我没说不管。”

孙墨尘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我只是说,别用你那猪脑子想出来的莽夫法子。”

“我们要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把那些借据给烧了。”

“心甘情愿?”我愣住了,“那胖子看着比貔貅还贪,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吐出来?”

孙墨尘没解释。

他只是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渐沉的天色,眼神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这世上的人,越是作恶多端,就越是怕鬼神。越是贪婪无度,就越是怕失去。”

“尤其是那种没儿子送终的。”

当晚,孙墨尘就不见了踪影。

我被留在了阿海家,名为保护,实则是被嫌弃碍手碍脚。

我也没闲着。

我把身上剩下不多的干粮拿出来,给兄妹俩煮了一锅热乎乎的面糊糊。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那股子火气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吃完饭,我拉着阿海到了屋外的空地上。

“我教你几招。”

我拔出软剑,借着月光比划了几下,“不是让你去打架,是让你学会怎么跑,怎么让人抓不住你。记住了,打不过就跑,保住命比什么都强。”

阿海学得很认真。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我不陌生的火焰。

那是想要变强、想要保护至亲的渴望。

小贝则蹲在一旁,拿着树枝在沙地上画画。我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在沙地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贝。”

我指着那个字,轻声说道,“贝壳虽然硬,但里面藏着珍珠。小贝以后也要像珍珠一样,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小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海风似乎都温柔了几分。

孙墨尘是后半夜才回来的。

带着一身让人皱眉的劣质脂粉味。

“你去哪了?”我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这味道,你是掉进了哪个窑姐儿的被窝里?”

孙墨尘没理会我的调侃,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凉水灌了下去。

“去了镇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贝壳,随手扔在桌上。那贝壳呈暗红色,上面布满了扭曲的纹路,看着就像是一张狰狞的鬼脸。

“王扒皮有个相好,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王扒皮最近正为了求子,在那寡妇身上没少花银子。”

“所以呢?”我好奇地凑过去,戳了戳那个丑陋的贝壳。

“所以,我给了那个寡妇一点小小的‘帮助’。”

孙墨尘阴恻恻地笑了笑,“一点能让人做噩梦的迷魂香,再加上几句‘仙人托梦’的鬼话。大概就是告诉她,王扒皮作恶太多,损了阴德,若是不把那些昧良心的债给平了,这辈子都别想有儿子,而且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就这?”我有些怀疑,“那王扒皮能信?”

“由不得他不信。”

孙墨尘指了指那个贝壳,“这是我在海边捡的‘鬼面贝’,稍微加工了一下,里面塞了点遇热就会散发尸臭味的药粉。我让那寡妇把它埋在王扒皮睡觉的枕头底下。”

“还有……”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在王扒皮晚饭喝的粥里,加了点让他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却又查不出病因的草药。”

“等到明天,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虚得连床都下不了,枕头底下又冒出一股尸臭味,相好的再哭哭啼啼地说做了噩梦……”

“你说,他是信他的银子重要,还是他的命和那没影儿的儿子重要?”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淡定地说着如此阴损计谋的男人,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孙墨尘,得亏你是是个大夫。”

“要是你去当杀手,这江湖上怕是没活人了。”

孙墨尘翻了个白眼,把外衫脱下来扔在一边,“过奖。睡觉。”

事实证明,孙墨尘对于人心的把握,比他对草药的了解还要精准。

第二天,王扒皮果然没来。

第三天,消息传来了。

说是王扒皮突然得了怪病,上吐下泻,请遍了镇上的郎中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那相好的寡妇又哭着喊着说梦见了厉鬼索命,还在枕头底下挖出了个冒着恶臭的鬼面贝壳。

王扒皮吓得魂飞魄散,当下就请了个道士做法。

而那个恰好路过、仙风道骨的“游方神医”——也就是稍微易容了一下的孙墨尘,适时地出现在了王府门口。

一番装神弄鬼的“把脉”和“看相”之后,孙墨尘断言这是“冤孽缠身,损了阴德”。

要想活命,要想续香火,就得散财消灾。

尤其是那些欺压穷苦人的不义之财,必须当众烧了,以此来向天地谢罪。

当天下午,在渔村的晒渔场上,王扒皮被人抬着,脸色蜡黄地当着全村人的面,一把火烧了那厚厚一叠的借据。

火光冲天。

映红了阿海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也映红了村民们那不敢置信却又狂喜的眼睛。

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转头看向身边的孙墨尘。

他正抱着手臂,一脸不屑地看着那场闹剧,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这纸烧得太快,也不知道那胖子看没看清里面有没有混进几张擦屁股纸。”

我忍不住笑了。

这一刻,我觉得这个毒舌又阴险的男人,竟然顺眼得不得了。

……

事情解决了,我们也该走了。

但我心里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就像是那烧成灰烬的借据,风一吹,就散了,什么也没留下。

临走的那天清晨,我起得很早。

天还没亮透,海边弥漫着一层灰蓝色的雾气。

我独自一人来到了海边的礁石群上。

正是涨潮的时候。

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涨潮。

不像画里那么美,也不像诗里那么雅。

眼前的海,是狂暴的,是愤怒的。

灰黑色的海水像是一群发了疯的野兽,咆哮着,嘶吼着,一波接一波地撞向那些黑色的礁石。

“轰隆——!轰隆——!”

那声音大得吓人,震得脚下的石头都在发颤。

雪白的浪花炸开,溅起几丈高,带着一股子咸涩的腥味,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

冷。

真冷。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那无边无际、翻滚不休的海面,脑海里那个温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微儿,那里的风是软的……”

“听潮起潮落,此生不负……”

骗子。

全都是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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