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惊涛卷起千堆雪,明月照还一片心(2/2)

这里的风硬得像刀子,这里的潮声吵得人脑仁疼。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哪有什么天地作证?

在大自然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人的那些誓言,那些情爱,渺小得简直像是个笑话。

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能把你卷得尸骨无存,谁还记得你许过什么狗屁承诺?

我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痴傻。

我竟然真的为了那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甚至还跑到了这天涯海角来验证一个谎言。

“怎么?这潮声不够听?”

一道煞风景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上了这块礁石,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他没看我,双手背在身后,迎着那狂风巨浪,那一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长衫,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随时会乘风归去的孤鹤。

“够了。”

我苦笑了一声,“太够了。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

“聋了好。”

孙墨尘淡淡地说道,“聋了就听不见那些好听的废话了。”

他转过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嘲讽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格外清亮,像是被这海水洗过一样。

“可惜啊,再大的声音,也喊不回装睡的人。再冷的水,也淹不死已经腐烂的过去。”

他指了指那翻滚的海浪。

“你看看这海。它每天涨潮,退潮,周而复始。它管你开不开心?管你失不失恋?管你是死是活?”

“天地不仁。”

“它只负责存在,不管人间那点可笑的誓言。”

“别总想着什么让天地作证。天地忙着呢,没空搭理你那点破事。”

他的话,像是一把尖锐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我心里最后一层遮羞布。

疼吗?

疼。

但疼过之后,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就像是把烂肉剜去,露出了新鲜的血肉。

是啊。

潮水就是潮水。

它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也不会记住任何承诺。

苏世安走了,那是他的选择。我留在这里伤春悲秋,那是我的愚蠢。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把胸口积压了许久的郁结都吐了出去。

“你说得对。”

我转过身,看着孙墨尘,脸上露出了一抹真心的笑容。

这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苦涩,只有释然。

“潮水不记事,人得自己记。”

“孙墨尘,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挑了挑眉,“谢我骂醒你?”

“谢你嘴毒心软。”我眨了眨眼,“也谢谢你帮了阿海他们。若不是你,那一招‘鬼面贝’的把戏,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孙墨尘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哼了一声。

“少自作多情。我只是嫌麻烦。”

“要是那胖子天天来闹,咱们还怎么赶路?我可不想在这破渔村里待到发霉。”

说完,他顿了顿,又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俩小孩,你打算怎么办?我们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当保姆。”

我早就想好了。

“我想过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我已经教了阿海几招防身的功夫,虽然那是皮毛,但对付几个小混混够用了。我还拜托了村东头的那个老渔夫,那老头是个实诚人,答应帮我照看他们。”

“至于小贝……我留了些银子给那老渔夫,让他送小贝去镇上的绣庄当个学徒。女孩子家,学门手艺,识几个字,总比在海边晒鱼网强。”

说到这里,我眼珠子转了转,一脸讨好地凑到孙墨尘面前。

“孙神医,你看……既然都要走了,你有没有什么能防身或者谋生的小技艺,随便漏两手给阿海?”

“这孩子聪明,心性也坚韧,是个好苗子。”

孙墨尘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防贼一样看着我。

“凌微,你别得寸进尺。我孙家的医术,传内不传外。”

“哎呀,谁让你传医术了?”我厚着脸皮说道,“你就教他怎么认认海边的毒虫毒草,怎么处理个伤口,或者……怎么用那把匕首让人‘睡’得快一点?”

孙墨尘沉默了片刻。

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麻烦。”

说完,他转身跳下了礁石。

“让他今晚来找我。只教一个时辰,学不会是他笨,别怪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这家伙。

总是这样,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诚实得很。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口嫌体正直?

接下来的两天,孙墨尘果然信守承。

虽然每次看到阿海,他都是一副“你笨得像猪”的表情,嘴里也没一句好话。

但他教得极认真。

从如何分辨海里的剧毒水母,到如何用最普通的草药止血,再到那两招简单却狠辣的匕首刺击术。

他教的都是保命的本事。

都是在这残酷的底层江湖里,最实用的生存法则。

离别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渔村的小码头上,阿海和小贝哭成了泪人。

“姐姐!哥哥!”

小贝抱着我的腿,死活不肯撒手,鼻涕眼泪全蹭在了我的新袍子上。

阿海虽然忍着没哭,但那通红的眼圈出卖了他。他紧紧地握着孙墨尘送给他的那把旧匕首,像是握着整个世界。

“行了,别哭了。”

我摸了摸小贝那枯黄的头发,把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小布包塞进她怀里,“这是姐姐给你的字帖,还有点盘缠。去了绣庄要听话,好好学本事。”

“阿海。”我看向那个瘦弱却挺拔的少年,“记住了,这世道虽恶,但只要心正,眼亮,手狠,总有活路。”

“嗯!”阿海重重地点头,“我会的!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南屏山找你们!”

孙墨尘站在船头,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船舷。

“再不走,船都要开到东瀛去了。”

我笑了笑,狠心推开小贝,正要上船。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凌姑娘!孙神医!留步!”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异域服饰、脸上蒙着面纱的女子,正骑着快马朝这边奔来。

到了码头,她飞身下马,动作利落而优雅。

“阿依古丽?”

我有些惊讶。

这是我们在经过某个人烟稀少的海域时遇到的一个珠宝商人,当时顺手帮她赶跑了几个沙盗,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

“真主保佑,还好赶上了!”

阿依古丽喘着气,那双深邃如湖水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我来这收一批珍珠,听说有人惩治了那个王扒皮,一打听样貌,我就猜是你们!”

寒暄了几句后,阿依古丽执意要送我一件礼物。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倒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头。

那石头并不是什么璀璨的宝石,呈乳白色,半透明,看着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粗糙。

但在阳光下转动时,里面却隐隐流动着一层淡淡的蓝光,像是把月光封印在了里面。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这是我家乡的‘月光石’。”

阿依古丽神秘地眨了眨眼,把石头郑重地放在我手心。

“在我们那儿,有个传说。这石头能通人心。”

“在特定的月光下,或者当你内心极其平静、澄澈的时候,它能映照出你心底最真实的牵挂。”

“它也能帮你分辨,什么是虚情假意,什么是真心实意。”

“凌姑娘,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愿这块石头能保佑你,旅途平安,心明眼亮,不再被迷雾遮了眼。”

心明眼亮。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本想推辞,但看着阿依古丽那真诚的眼神,我还是收下了。

“谢谢。”

我紧紧握住那块带着体温的石头,“我会珍藏的。”

船开了。

海岸线在视线里越来越远,那个破败的渔村,那对挥手告别的兄妹,还有那个骑在马上的西域女子,都慢慢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

我靠在船舷上,手里摩挲着那块月光石。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却吹不乱我的心了。

“西域人的把戏。”

孙墨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石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什么能照见真心,故弄玄虚。石头就是石头,还能成精不成?”

我看着他那一脸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孙墨尘。”

“干嘛?”

“你说,若是今晚月色好,这石头里会不会照出你的样子?”

孙墨尘愣了一下,随即耳根子竟然可疑地红了一瞬。

“胡说八道!”

他猛地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僵硬的背影。

“我看你是脑子里的水还没倒干净!我去船舱睡觉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笑出了声。

笑声随着海风飘得很远很远。

我转头看向东方。

那里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大海,波澜壮阔,深不可测。

但我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

苏世安的承诺,像是那退去的潮水,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现在就在海上。

用我自己的眼睛,看着这真实的世界。

还有,那个虽然嘴毒却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