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春风不度旧时梦,怒海惊涛断不平(1/2)

北疆的风是刀子,割在脸上生疼;而越往东走,这风便化作了绸缎,虽说里头偶尔夹着点沙砾,但好歹是不想要人命了。

离开那片差点埋了我的雪原,算起来也有些日子了。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就像我和孙墨尘胯下那两匹也学会了偷懒的马。

这一路向南又向东,眼瞅着那满世界的白茫茫像是被人用大扫帚一点点扫去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泥土里钻出来的绿意,还有那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不再显得那么压抑的天。

我身上的棉袍早就穿不住了。

那件救了我半条命的厚棉袍,如今裹在身上就像是背了一床浸了水的棉被,闷得人心里发慌。

于是我把它扒了下来,十分郑重地卷好,塞进了马背上的行囊里。

取而代之的,是孙墨尘的一件外衫。

深灰色的,料子不算顶好,但胜在针脚细密,透气。

这是我死皮赖脸借来的。

我的道袍在雪窝子里滚成了破布条,早在驿站就被我不小心当引火物给烧了半截。如今除了这件外衫,我若是再脱,怕是真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有伤风化。

这衣裳穿在我身上有些大,袖子长出一截,我就把袖口挽起来,露出半截手腕。腰身也宽,我就用原来的腰带死死勒住,硬是把一件男人的长衫穿出了几分不伦不类的侠气。

为此,孙墨尘没少翻白眼。

“好好的衣裳,穿在你身上,倒像是那戏台上偷了老爷衣服穿的小厮。”

他骑在马上,手里把玩着那根不知从哪折来的狗尾巴草,嘴里吐出来的话依旧是不带半个脏字却能把人气得半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倒是觉得挺满意。

“孙神医此言差矣。这叫‘形散而神不散’。再说了,我把你这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就连那领口陈年的药渍我都给你搓下去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孙墨尘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我。

其实我知道,他不是心疼衣裳。

他是嫌弃我那一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傻乐呵劲儿。

自打从那雪原里爬出来,我觉得自己像是换了双眼睛。

以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心里想的却是那山有没有南屏山高,那水有没有清心观里的井水甜。再不济,就是想着若是苏世安在,他会怎么吟诗作对,怎么把这荒郊野岭夸出一朵花来。

那时候的我,与其说是在赶路,不如说是在梦游。

身子在江湖飘,魂儿却还锁在那个只有两个人的小笼子里。

可现在不一样了。

那晚的狼血烫醒了我,那晚孙墨尘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也骂醒了我。

如今再看这路边的景色,我看到的不再是死物。

那路边一丛不起眼的野草,孙墨尘随口提了一句叫“断肠草”,我便记住了它的叶片带着细细的锯齿;那树梢上跳过的不知名野鸟,叫声尖锐刺耳,我却觉得比那笼中金丝雀的婉转啼鸣要带劲得多。

我开始学会用自己的脑子去记路,而不是像个盲人一样跟在孙墨尘马屁股后面。

“前面那个岔路口,往左是官道,平坦但绕远;往右是小道,近了三十里,但要翻一座秃头山。”

我勒住缰绳,指着前面的路口,颇有些得意地回头看向孙墨尘。

这是我刚才跟路边一个挑担子的老农打听来的。

为此,我还搭出去了半块干饼。

孙墨尘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哟,看来脑子里的冰碴子化了不少,知道问路了。”

他策马走到我身边,朝着右边那条小道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

“那就走右边。”

“为何?”我有些不解,“那老农说右边路难走,全是碎石头。”

“因为左边那条官道上,有一家黑店。”孙墨尘淡淡道,“上个月刚毒翻了一队行商,尸体估计都还没烂透。”

我后背一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软剑。

“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风吹来的方向。

“风里有人血味,还有一种蒙汗药特有的甜腻味。你若是想去给人家送菜,我也不拦着。”

我吸了吸鼻子。

除了路边野花的香味和泥土的腥气,我什么也没闻到。

但我信他。

这家伙虽然嘴毒,但那鼻子比狗还灵,那双眼睛比鹰还尖。

这就是江湖。

书里写的江湖是鲜衣怒马,是快意恩仇。

可只有真的把脚踩进泥里,才知道江湖是这些细碎的、要命的、藏在暗处的门道。

而孙墨尘,就是那个硬拽着我,把这些门道一点点掰碎了揉进我脑子里的人。

我们走了右边的小道。

果然难走。

碎石嶙峋,马蹄子踩在上面直打滑。

但我没抱怨。

我学着孙墨尘的样子,尽量放松身体,随着马匹的起伏调整姿势,既省力,又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翻过那座秃头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金红色的夕阳铺洒下来,把整座山林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很美。

也很壮烈。

我转头看向孙墨尘。

他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小铲子,小心翼翼地从岩缝里挖出一株指甲盖大小的紫色小花。

那专注的神情,就像是在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这是什么?”我凑过去问。

“紫地丁。”他头也不抬,“清热解毒的好东西。这一株长在岩缝里,受了风吹日晒,药性比药铺里卖的那些强上十倍。”

他小心地把花收进药囊,拍了拍手上的土。

“记住了,这世上的东西,越是长在绝处,越是有用。人也一样。”

我愣了一下。

越是长在绝处,越是有用。

这话听着耳熟。

我想起师太曾经说过:“微儿,你这性子太顺,没经过风雨,就像是温室里的花,好看是好看,经不起折腾。”

原来,我是被扔到了这绝处,才开始长出点有用的根须来。

……

又走了几日。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

那是从昨天开始的。

原本带着泥土腥气的风里,忽然多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咸。

涩。

还有一种湿漉漉的、直往鼻孔里钻的腥气。

路边的树木也变了。

那些高大的乔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低矮的、叶片肥厚的灌木,还有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像是喝醉了酒一样的怪树。

“闻到了吗?”

孙墨尘忽然勒住了马。

他眯着眼睛,看向东南方向。

那里是一片起伏的丘陵,挡住了视线,但挡不住那股子铺天盖地的气息。

我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味道冲进肺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洗一遍。

虽然不算好闻,甚至带着点腐烂海草的臭味,但却让人精神一振。

那是生命的味道。

也是辽阔的味道。

“是海。”

我喃喃道。

这两个字刚出口,我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海……”

这两个字,曾经是多么美好、多么遥远的承诺。

我眼前恍惚了一下。

那不是眼前的荒丘,而是记忆里那扇雕花的木窗。

窗外是竹影婆娑,窗内是一炉沉香。

苏世安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手里握着那把折扇,眼神温柔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他握着我的手,在那张上好的宣纸上,勾勒出一波又一波的浪花。

“微儿,你自幼长在山中,没见过海吧?”

“东海之滨,潮声如雷,气势磅礴。那里的水是蓝的,和天一样蓝。那里的风是软的,吹在脸上像是情人的手。”

“以后……等以后时局稳了,我带你去。”

“我们就在海边盖一间草庐,每日听潮起潮落,让那天地为我们作证,此生不负……”

那个声音,温润如玉,好听得让人想一辈子沉溺在里面。

那个承诺,美好得就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泡泡。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书卷气。

哪怕是在这充满咸腥味的风里,那个幻象依然清晰得让人心碎。

我的眼眶有些发酸。

原来,哪怕我已经决定放下了,哪怕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有些东西,还是像是刻在骨头上的痕迹,一碰就疼。

风吹过。

带着几分凉意。

我猛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前的幻象碎了。

没有竹苑,没有沉香,没有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只有眼前这片荒凉的丘陵,只有那匹正在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的老马,还有旁边那个一脸冷漠的孙墨尘。

这就对了。

这才是真的。

苏世安口中的海,是诗里的海,是画上的海,是用来哄骗小姑娘的糖衣炮弹。

而眼前的海,是带着腥臭味的,是需要我们一步步走过去的,是真实的。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胸口那股子浊气吐了个干干净净。

“走吧。”

我扯了扯缰绳,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异样。

“听闻海边的鱼做得鲜美,今晚若是能吃上一顿热乎的鱼汤,倒也不枉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

我没去看孙墨尘。

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那个眼神,我也许猜得到。

大概是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嘲讽,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欣慰?

片刻之后,那熟悉的冷哼声传来。

“鱼汤有没有不知道,鱼腥味倒是管饱。”

他策马越过我,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

“前面有个渔村,今晚就在那落脚。”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海边的路滑,别又把马骑到沟里去,我可没那么多药给你治脑子。”

我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这家伙。

刚才那一瞬间,我明明露了怯,明明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换做以前,他早就把“蠢货”、“没出息”挂在嘴边了。

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提到了鱼汤和落脚地。

这大概就是孙墨尘式的温柔吧。

像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里头却藏着一块暖玉。

我不说话,双腿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

翻过那片丘陵,那个渔村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撞进了眼帘。

说实话,有些失望。

这哪里是什么诗情画意的渔家傲?

分明就是个破败不堪的乱石堆。

这村子不大,稀稀拉拉地趴在一个由于地形凹陷形成的避风湾里。

房子大多是用海边的黑石头垒起来的,缝隙里塞着海草和泥巴,看着就像是一个个长满了癞疮的黑馒头。

屋顶上压着沉甸甸的大石头,那是为了防台风的。

村口是一片晒渔场。

说是晒渔场,其实就是一块平整些的烂泥地。

上面竖着几根歪歪斜斜的木杆子,挂着几张破得像是蜘蛛网一样的渔网。

空气里的腥味浓得让人作呕。

那是一种混合了死鱼烂虾、腐烂海藻、还有常年不洗澡的人身上的汗臭味。

这味道,比那烧刀子还要冲脑门。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要捂住鼻子,但看到前面孙墨尘面不改色,我又把手放下了。

矫情什么。

人家孙神医连尸体都敢翻,这点味道算什么?

村子里静悄悄的。

偶尔能看见几个皮肤黝黑、赤着脚的渔民,正愁眉苦脸地在那补网。

他们的脸上刻满了风霜,那种深深的皱纹里藏着的,是生活的苦难。

看见我们两个骑马的外乡人进来,他们的眼神里并没有什么好奇,反而带着一种本能的警惕和麻木。

那是长期被人欺负惯了的眼神。

像是一群受了惊的鹌鹑。

“这地方……”

我刚想说话,一阵嘈杂的争吵声忽然从前面传了过来。

打破了这死水一般的沉寂。

“没钱?没钱你住什么房子?没钱你那死鬼老爹还借我的船?”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

粗粝,嚣张,带着一股子让人听了就想揍人的蛮横。

“我爹是为了给你捕那条金枪鱼才遇难的!连船都沉了!你还要我们赔钱?”

这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虽然稚嫩,却透着一股子绝望的嘶吼,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的小狼崽子。

我和孙墨尘对视一眼。

他没说话,只是勒住了马。

我也停了下来。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在那晒渔场的另一头,围了一圈人。

而在圈子中间,一场毫不公平的对峙正在上演。

站着的,是个胖子。

真的很胖。

在这满村都是瘦骨嶙峋的渔民里,这胖子简直就是个异类。

他穿着一身不知什么料子的绸衫,虽然颜色有些旧了,但在这一堆粗布麻衣里,依然显眼得像是鹤立鸡群——或者说,像是猪立鸡群。

满脸横肉,油光锃亮。

十根手指头上,倒是有四根戴着金戒指,随着他挥舞手臂的动作,在夕阳下闪得人眼晕。

这就那个所谓的“债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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