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故山别后无归期,药石难医是人心(1/2)

雪地上的脚印,一行行,深一脚浅一脚。

我没敢走得太快。

怕走快了,风就把眼泪吹干了,显不出我这满心的悲凉。

又怕走慢了,那股子想回头的念头又像野草一样疯长出来,缠住我的脚脖子。

南屏山的景色,我是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

这山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甚至每一只松鼠,大概都认得我这个不着调的小道姑。

以前下山,我是连跑带跳。

觉得这山路太长,挡着我去见那个繁华的人间。

如今下山,我却觉得这路太短。

短得我还没来得及把那些零碎的记忆拼凑完整,就要被一脚踹进那个冰冷的江湖里去了。

路过那条溪水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溪水没结冰。

还在哗啦啦地流着。

水清得像是一面镜子,映着这灰蒙蒙的天,也映着我这张惨白惨白的脸。

我蹲下身。

看着水里的倒影。

那个穿着宽大男装、束着发、脸色却像个痨病鬼一样的人,真的是我吗?

以前的凌微,哪怕是扮男装,那也是眉宇间带着英气,嘴角挂着坏笑的。

哪怕是跌进泥坑里,爬起来也是一只精神抖擞的泥猴子。

可现在。

水里这个人,眼神是死的。

像是两口枯井。

眼角眉梢都挂着一层散不去的沉沉暮气。

我记得,也是在这溪边。

那个夏天。

苏世安坐在一块青石上,摇着那把看似风雅实则没甚大用的折扇。

他笑着问我:“初真,你这般急着下山,到底是为了行侠仗义,还是为了贪那一口红尘里的糖葫芦?”

那时候我怎么回的?

我把脚丫子伸进水里,溅了他一身的水花。

我说:“苏世安,你少看不起人。本姑娘的心在天下,不在糖葫芦。”

他也不恼。

只是用那双好看得要命的眼睛看着我,温温吞吞地说:“那便祝凌女侠,早日名扬天下,莫要忘了我这山野村夫。”

呵。

名扬天下?

我现在确实是名扬天下了。

清心观出了个为了男人不要命的傻道姑,这笑话怕是早就传遍了南屏山下的十里八乡。

至于糖葫芦。

我现在嘴里全是苦味,就算是把那一整根糖葫芦都塞进嘴里,怕是也尝不出半点甜来。

我伸出手。

在那冰冷的溪水里鞠了一捧。

水很冷。

刺骨的冷。

我猛地泼在脸上。

“嘶——”

那种冷意顺着毛孔钻进去,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脸上。

扎醒了我那一脑子的浆糊。

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洗洗吧。

把那些不该有的念想,把那些还没流干的眼泪,都洗干净。

从此以后。

凌微就是凌微。

不再是谁的初真,也不再是谁的“顽徒”。

我站起身。

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头上。

风一吹,脑门生疼。

但我没管。

我继续往下走。

转过一个弯,前面是个岔路口。

往左,是下山的大路。

往右,是一条长满杂草的小径。

那小径通向半山腰的一座亭子。

初遇亭,这名字还是因为我和他的初遇而被我命名的呢。

那是梦开始的地方。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躲在亭子里避雨,像只落汤鸡,也是在这里遇见了同样是躲雨的翩翩公子苏世安。

他请我喝茶,和我聊天。

后来……

后来怎么了?

我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那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很多细节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只记得那天雨很大。

现在雪也很大。

我站在路口,远远地望着那座亭子。

亭子还是那个亭子。

几根柱子,一个顶。

孤零零地立在风雪里。

我没有走过去。

腿像是灌了铅,迈不动步子。

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再去摸一摸那冰冷的石柱?

再去回忆一遍那个让我万劫不复的笑容?

别犯贱了。

凌微。

你自己把自己埋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去挖个坑跳一次吗?

我咬了咬牙。

转过身。

背对着那座亭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诗写得真好。

以前我觉得酸,现在觉得,全是血泪。

我没走大路。

我鬼使神差地绕了一条远路。

那条路很难走。

荆棘丛生,怪石嶙峋。

但我还是爬上去了。

因为那里有个高坡。

站在那个坡上,透过稀疏的树林,能看见那片竹林。

也就是……竹苑。

苏世安的住处。

我就看一眼。

真的。

我就看最后一眼。

看完了这一眼,我就死心塌地地滚蛋。

我爬上了高坡。

气喘吁吁。

这身子骨真的废了,以前这点路对我来说就是玩儿,现在却出了一身虚汗。

我扶着一棵树,大口喘着气。

抬起头,往那边看去。

雪下得太厚。

竹子都被压弯了腰。

一片惨白中,那几间精致的竹屋若隐若现。

我记得。

之前那里挂满了红绸。

那是他为了迎娶心上人的日子。

现在呢?

红绸没了。

灯笼也没了。

恢复了往日的清幽雅致。

院子里干干净净,连个脚印都没有。

窗户关着。

只有烟囱里冒出袅袅的青烟。

那烟直直地升上去,融入灰色的天空中。

平静。

太平静了。

平静得就像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故事。

平静得就像那个叫凌微的傻丫头,从来没有在这里哭过、笑过、闹过。

甚至连她在这里把心掏出来踩碎了,都没能给这院子留下一丁点痕迹。

我的心,突然就凉了。

比刚才那溪水还要凉。

原来。

这世上最残忍的不是恨。

是漠视。

是他在你痛不欲生、天崩地裂的时候,依旧过着他那云淡风轻、煮茶听雪的神仙日子。

你的生死。

你的悲喜。

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无关痛痒的雨,下过了,地干了,就忘了。

“呵。”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

笑自己。

笑自己居然还妄想着能看到什么。

看到他憔悴?

看到他懊悔?

看到他在院子里对着一棵枯树发呆?

别做梦了。

人家是归隐深山的翩翩公子,是位高权重的苏世安。

他怎么会失态。

他永远都是那么从容,那么优雅。

优雅地看着你去死。

我收回了目光。

眼底最后那一丝烫人的温度,彻底冷了下去。

结成了冰。

再也化不开了。

我转过身。

不再看那竹苑一眼。

那只是一处风景。

一处和我毫无关系的、陌生的风景。

我拉了拉衣领,把脖子缩进领口里。

提起剑。

大步下了坡。

这一次。

我走得很快。

像是在逃离一场瘟疫。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冬天的日头短,还没怎么着呢,就要黑了。

我终于走到了山门外。

这是南屏山和红尘俗世的最后一道界限。

跨过那道石牌坊,就不再是方外之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

正准备迈步。

却看见前面立着一个人。

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篓子,手里拄着一根棍子。

灰扑扑的棉袍子。

怎么看怎么像个逃荒的。

但他偏偏站得笔直。

像根插在地里的标枪。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很干净的脸。

不是苏世安那种惊艳的俊美,而是一种耐看的、温润的清秀。

只是那表情……

怎么说呢。

有点欠揍。

是孙墨尘。

山下孙家草庐的小大夫。

也就是那个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孙神医的孙子。

他看着我。

目光在我的男装、剑、还有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上扫了一圈。

眼神很平静。

甚至有点……

意料之中?

“你要走了?”

他开口了。

声音清朗,带着一股子草药的清苦味。

没有惊讶。

就像是在问我“吃了没”一样自然。

我愣了一下。

停下脚步。

“嗯。”

我点了点头。

也不想多解释。

说什么?

说我是被情所伤,要浪迹天涯?

太矫情。

“哦。”

孙墨尘应了一声。

然后就没下文了。

他就那么看着我。

看得我心里发毛。

这人怎么回事?

以前觉得他是个闷葫芦,半天崩不出个屁来。

现在怎么觉得他这眼神里藏着刀子呢?

“那啥……”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抓了抓头发,“我走了啊。替我跟孙爷爷问个好,改日……算了,也没什么改日了,反正你们多保重。”

说完,我侧过身,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这就走了?”

孙墨尘突然伸出那根棍子,横在了我面前。

我皱眉。

“干嘛?”

孙墨尘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那条命,老头子可是花了大半年的积蓄,用了三根百年老参才吊回来的。你这连个面都不露,就要溜?”

我一噎。

理亏,确实。

当初我一心求死,躺在雪地里挺尸。

是他把我背回去的,用那一碗碗苦得要命的药,还有那一根根扎得我像刺猬一样的针,把我救回来的。

“我这不是……怕打扰老人家休息嘛。”

我讪讪地缩回脚,“再说了,我就一下山历练,又不是去死。”

“历练?”

孙墨尘那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上下打量着我。

“就你这副风一吹就能散架的身板?历练?”

“你是打算去碰瓷,还是打算去给乱葬岗增加业绩?”

我:“……”

我想抽他。

真的。

这小子的嘴是不是在鹤顶红里泡过?

“孙墨尘,你会不会说人话?”

我瞪着他,“本姑娘武功高强,就算身子弱了点,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就成送死了?”

“武功高强?”

孙墨尘扯了扯嘴角。

那是一个极其敷衍的、甚至带着几分嘲讽的弧度。

“你现在运气试试?丹田是不是隐隐作痛?气息是不是走岔了路?”

“你这内力现在乱得像锅粥,还武功高强。”

“我看你是嘴硬逞强。”

我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因为他说得对。

全中。

“行了。”

孙墨尘收回棍子,把背上的药篓子往上提了提。

“跟我走一趟吧。”

“去哪儿?”我警惕地看着他。

“我家。”

孙墨尘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跟老头子道个别。”

“我不去。”

我拒绝得很干脆。

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温情脉脉的告别场面。

刚才在观里那一出,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再去孙家草庐来一回?

饶了我吧。

“真不去?”孙墨尘挑眉。

“不去。”我态度坚决。

“那行。”

孙墨尘点了点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那我就回去告诉爷爷,说凌微姑娘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连句再见都不说就跑了。以后谁要是再救她,那就是脑子进水。”

说完,他抬脚就走。

走得那叫一个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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