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碎玉沉旧梦,只影向天涯(1/2)

这念头一旦落地,便如荒原野火,借着风势,烧得我满心满眼都是滚烫的决绝。

离开这里。

必须离开这里。

昨夜那场雪,没能盖住南屏山的旧日痕迹,反倒像是给这满山的记忆穿上了一层寿衣。

就连那空气里浮动的冷香,都像是淬了毒的软刀子,每一口呼吸,都在凌迟着我的五脏六腑。

这清心观,哪怕再清静,对于此刻的我而言,也是一座巨大的、无形的刑具。

我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转过身,看着这间住了十数年的屋子。

真的是,太熟悉了。

熟悉到我闭着眼都能数清地砖上有几道裂纹。

可如今,它显得那么陌生。

像是别人家。

我是一个闯入者,也是一个即将离去的过客。

我开始收拾东西。

动作很慢,却很稳。

以前我是个急性子,出门行侠仗义,恨不得把半个家都背在身上。

那时候觉得,这也是好的,那也是有用的。

如今才明白,人这一辈子,真正能带走的,其实没几样。

我打开衣柜。

那一叠叠粉的、翠的、鹅黄的道袍和常服,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

那是曾经的“凌微”的衣服。

颜色鲜亮,针脚细密,每一件都透着少女不知愁滋味的娇憨。

我记得那件绣着桃花的粉衫,是我十五岁生辰时,师姐一针一线缝的,她说我穿上像个桃子精。

我记得那件碧色的罗裙,是我第一次下山时穿的,那时候我觉得江湖就是这抹翠色,生机勃勃。

我伸出手,指尖在那柔软的布料上滑过。

并没有停留。

我略过它们,从柜底翻出了几套压箱底的男装。

月白,苍青,玄黑。

这才是现在的我该穿的颜色。

耐脏,经磨,最重要的是——不起眼。

扔进人堆里,就像一滴墨水落进了砚台,谁也别想轻易把我找出来。

我挑了一套月白色的换上。

腰身有些宽了。

这一年,我瘦得脱了形,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我用束带狠狠地勒紧了腰。

勒得有些疼。

疼就好。

疼让人清醒。

我又翻出一个灰扑扑的包袱皮,摊在床上。

开始往里扔东西。

几两碎银子,那是观里每月的月例,我攒着没花,如今倒是成了救命钱。

几瓶金疮药,几颗解毒丹。

这是我自己配的。

手艺虽然荒废了一年,但那方子烂熟于心,闭着眼也能闻出哪味药多了,哪味药少了。

这些本领还是苏世安教我的呢,那时候我想着行侠仗义,总觉得自己是救世主。

现在带着它们,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别死在半道上,死得太难看。

火折子。

水囊。

还有一把匕首。

都是些死物。

没有一样是有“感情”的。

我不需要感情。

感情太重了,背在身上,走不动道。

我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

那里摆着一堆零碎。

有师姐送的木簪,有宝珠送的珠花,还有……

还有一支快要干枯的紫菀花,插在空瓶子里。

我本来想把它扔了。

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算了。

留着吧。

让它留在这里,陪着那个死去的“初真”。

我把那些属于少女的、柔软的、带着温度的小物件,一样一样地推到角落里。

我不带走。

带走了,就是牵挂。

就是藕断丝连。

我要走的,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容不得这些婆婆妈妈的牵绊。

最后。

我的目光停留在床头的一本书上。

《南华经》。

那是师父早年间亲手抄录给我的。

纸张已经泛黄,边角也起了毛边。

上面还有我小时候调皮画的乌龟,和我不小心滴上去的墨点。

师父说,这本书里有大智慧。

我不懂。

我不懂庄周梦蝶究竟谁是谁,也不懂那一鲲一鹏为何要扶摇直上九万里。

我只觉得那字写得真好看。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像极了师父那个人。

外表冷硬,内里慈悲。

我拿起那本书。

这是这屋子里,唯一一件让我觉得温暖,却不觉得刺痛的东西。

我把它揣进了怀里。

贴着心口。

有些凉,但很快就被体温熨热了。

就像师父的目光,虽然严厉,却始终护着我的心脉。

“笃笃。”

窗棂被轻轻敲了两下。

我没回头,也知道是谁。

那个傻丫头。

除了她,没人会像做贼一样来敲我的窗户。

我推开窗缝。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了进来,掌心里托着一个油纸包。

“微儿……”

宝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浓的鼻音,“天冷,这是我刚熬好的姜糖,你……你带着路上吃。”

我看着那包姜糖。

热气透过油纸散发出来,带着一股辛辣的甜味。

这傻丫头。

哪怕我已经把自己关了一年,哪怕我已经变得人鬼难辨,她还是惦记着我怕冷,惦记着我爱吃甜。

我迟疑了一下。

还是接了过来。

触手滚烫。

烫得我眼眶发酸。

“谢了。”

我低声说了一句。

声音哑得厉害。

窗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那是她在极力忍耐着哭声。

我也没再说话。

只是默默地关上了窗。

把那包姜糖塞进了包袱的最深处。

它和那本经书一样。

是我这具空壳里,仅剩的一点重量。

我背起包袱。

提起那柄“断水”剑。

最后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

床铺整齐,桌椅归位。

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那个埋着梨花木匣子的老槐树,就在窗外。

我知道它在那里。

但我一眼都没看。

多看一眼,都是输。

那个匣子里装着我的半条命,我已经把它埋了。

既然埋了,就别再想着去刨坟。

入土为安。

不管是人,还是心。

我推开门。

走了出去。

师父的禅房在后院。

这一路,要穿过长长的回廊。

雪停了。

日头出来了。

照在雪地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我眯起眼睛,觉得这光亮得有些过分,照得人无处遁形。

观里的师姐妹们都在做早课。

大殿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

那声音空灵、缥缈,像是从天边飘来的云。

我以前最烦听这个。

觉得枯燥,觉得乏味,坐不住一炷香的时间就要打瞌睡。

可现在听着。

却觉得好听。

那是一种我不曾拥有的平静。

我像个局外人,听着别人的极乐世界,走着自己的人间炼狱。

到了禅房门口。

我停下脚步。

深吸了一口气。

寒气入肺,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但我没退缩。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虽然那男装穿在我身上有些不伦不类,但我还是挺直了腰杆。

“师父。”

我唤了一声。

“进来吧。”

里面传来师父的声音。

平静。

淡然。

仿佛她早就知道我会来。

甚至,早就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我推门进去。

禅房里点着檀香。

烟雾缭绕,模糊了师父的身影。

她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一串念珠,眼睛半阖。

我走过去。

在她面前跪下。

这一跪。

实实在在。

膝盖磕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疼。

但我没动。

我双手伏地,额头贴着手背,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道家最重的礼。

也是离别的礼。

“师父,弟子……想下山走走。”

这句话说出口。

比我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喉咙像是被沙砾堵住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我想过很多种理由。

想说我去云游,想说我去历练,想说我去寻医问药。

可到了嘴边。

只剩下这句最苍白的大实话。

我想走。

仅仅是因为,我待不下去了。

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师父拨动念珠的声音。

“嗒、嗒、嗒。”

一声声,敲在我的心口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声音停了。

师父睁开了眼睛。

那目光落在我身上。

没有责备。没有挽留。

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她只是看着我,像是在看一棵刚刚经历了狂风暴雨、虽然断了枝丫却还勉强立着的小树。

“起来吧。”

她淡淡道。

我没起。

依旧跪着。

“师父,弟子不孝。”

我低着头,看着地面上的青砖缝隙,“弟子这一去,不知归期,不知生死,辜负了师父多年的教养……”

“凌微。”

师父打断了我。

她很少叫我的名字,大多数时候,她叫我“初真”,或者“顽徒”。

但今天。

她叫我凌微。

“这世间万物,各有各的缘法。”

师父的声音有些苍老,却透着一股子穿透人心的力量。

“鸟大了要飞,水满了要溢。”

“你自幼性子跳脱,这清心观的围墙,本就困不住你。”

“以前困住你的,是你的情。”

“如今情断了,墙倒了,你自然是要走的。”

我猛地抬起头。

看着师父。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的痛苦,知道我的挣扎,也知道我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师父……”

我眼眶发热,想哭,却又拼命忍住。

我现在不能哭。

哭了,这口气就泄了。

师父看着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你这一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是在熬。”

“熬心血,熬回忆。”

“如今你要下山,是在逃。”

“逃避过去,逃避自己。”

她一针见血。

毫不留情地揭开了我那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我身子一颤。

无言以对。

是啊。

我是在逃。

我就是个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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