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碎玉沉旧梦,只影向天涯(2/2)
“但逃,未必是坏事。”
师父话锋一转。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四季轮回,草木荣枯。”
“树叶黄了要落,是为了明年能长出新芽。”
“人心亦是如此。”
“这里既然成了你的死地,那便出去寻一条生路。”
“此去非为逃避,而是去寻你自己的‘道’。”
寻道?
我苦笑一声。
我的道早就碎了。
碎得连渣都不剩。
我现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哪里还有什么道?
师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没再多言。
只是从手腕上褪下一串念珠。
那是她戴了十几年的旧物。
紫檀木的珠子,被盘得油光发亮,透着一股子岁月的温润。
她弯下腰。
拉起我的手。
把那串念珠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的手腕太细了。
念珠松松垮垮地挂着,有些滑稽。
但那木头的触感,却异常踏实。
“此物随我多年,染了不少香火气。”
“你带着它。”
“心乱的时候,摸摸它。”
“江湖风波恶,人心鬼蜮多。”
“我不求你行侠仗义,扬名立万。”
“只求你……”
师父的手有些颤抖,她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
“万事谨慎。”
“守住本心即是平安。”
守住本心。
我还有本心吗?
或许有吧。
在那层层叠叠的伤疤下面,或许还藏着一点点干净的东西。
“弟子……谨记。”
我重重地磕了个头。
额头触地的那一刻,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砸在了青砖上。
晕开一朵深色的小花。
“去吧。”
师父转过身,背对着我。
挥了挥手。
“倦了,便回来。”
“清心观的大门,永远不关。”
我站起身。
看着师父那略显佝偻的背影。
那个曾经在我眼里像山一样高大的师父,真的老了。
她的背不再挺直,她的发不再乌黑。
是我让她操碎了心。
是我让她在晚年还要看着徒弟流离失所。
我有罪。
但我没法赎罪。
至少现在没法。
我咬了咬牙,转过身,大步走出了禅房。
不敢回头。
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腿。
……
出了禅房。
便是庭院。
雪后的庭院,白茫茫一片。
在那片刺眼的白中。
站着几个人影。
是静心,也是我的宝珠。
还有大师姐清云,小师妹清雨。
她们站在那里。
像是在等我。
见我出来,宝珠第一个冲了过来。
她跑得急,脚底打滑,差点摔个狗吃屎。
但我没笑。
以前我会笑话她是只笨企鹅。
现在我笑不出来。
她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
死死地抓着。
指节都泛了白。
“微儿……”
她看着我这一身男装打扮,看着我背上的包袱和手里的剑。
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你真的要走啊?”
“你就这么狠心,不要我们了?”
她哭得稀里哗啦,毫无形象。
那张圆圆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我看着她。
心里一阵抽痛。
这世上,若还有什么让我放不下的。
大概就是这个傻丫头了。
当年为了帮她夺回家产,我差点连命都搭上。
那时候我不怕死。
觉得那是义气,是侠气。
如今看着她哭成这样,我突然觉得,活着真好。
只有活着,才能看见这傻丫头哭,看见她笑。
“傻话。”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擦眼泪。
手伸到一半,看到自己那粗糙干枯的手指,又有些自惭形秽。
但我还是擦了。
指腹划过她细嫩的脸颊。
有些粗砺。
“我就是下山逛逛。”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又不是去送死,哭什么丧。”
“我不信!”
宝珠哭着摇头,“你这一走,肯定就不回来了。”
她有时候的直觉准得吓人。
我沉默了。
没法反驳。
宝珠见我不说话,哭得更凶了。
她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
硬塞进我手里。
“拿着!”
她凶巴巴地吼道。
“这是什么?”我捏了捏,硬邦邦的。
“私章!”
宝珠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这是我在山下钱庄的私章。”
“拿着这个,你在大胤朝任何一家通宝钱庄,都能取银子。”
“想取多少取多少。”
我愣住了。
手里的锦囊仿佛有千斤重。
这哪里是私章。
这分明是金山银山。
“我不能要。”
我想都没想,就要塞回去。
若是以前的凌微,或许会嬉皮笑脸地收下,说一句“够义气”。
但现在的我,觉得自己不配。
我不配让她这样倾囊相授。
“你敢不要!”
宝珠急了,一把推开我的手。
“这些钱本来就是你的!”
“当初要不是你,那些家产早就被那群狼子野心的赵家吞占了!”
“这都是你拿命换回来的!”
“现在你要出门,没银子怎么行?”
“你要露宿街头吗?你要去讨饭吗?”
“你是凌微啊!你是那个骄傲的小道姑啊!”
“我怎么能看着你在外面受委屈!”
她吼得声嘶力竭。
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我看着她。
看着她通红的眼睛。
心里的那道防线,轰然崩塌。
是啊。
我是凌微。
我曾经也是那样骄傲,那样意气风发。
如今虽然落魄了,虽然残缺了。
但我还有朋友。
还有一个愿意为了我散尽家财的朋友。
这比那金山银山,还要珍贵一万倍。
我没再推辞。
我紧紧地握住了那个锦囊。
也反手握住了宝珠的手。
她的手很暖,很软。
“好。”
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我收下。”
“这算我借你的。”
“回头连本带利还你。”
“谁要你还!”宝珠破涕为笑,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最大的利息!”
这时。
大师姐清云和小师妹清雨也走了过来。
大师姐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这是我和师妹们凑的一些干粮,还有些针线。”
大师姐一向沉稳,此刻眼圈也是红的。
“你在外面,衣服破了没人补,自己学着点。”
“别总像个假小子一样,大大咧咧的。”
小师妹清雨则是怯生生地递给我一双鞋垫。
“师姐……这是我纳的,有些厚,但是暖和。”
“你那脚上有冻疮,穿着这个舒服些。”
我接过这些东西。
干粮,针线,鞋垫。
都不值钱。
但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沉甸甸的情义。
我把它们一一收进包袱里。
这一刻。
我觉得那个原本轻飘飘的包袱,变得无比沉重。
那是被爱填满的重量。
我原以为我是一无所有地离开。
原来不是。
我带着师父的教诲,带着姐妹的牵挂,带着这一身的温暖。
去闯那个冰冷的江湖。
“都回去吧。”
我背好包袱,提着剑。
看着她们。
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哪怕我知道这个笑容一定很难看,很僵硬。
但我还是笑了。
“外面冷。”
“别冻着。”
说完。
我转过身。
没有再看她们一眼。
也没有再看这清心观一眼。
我怕我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扔下剑,扑回她们的怀里大哭一场。
但我不能。
路在脚下。
亦在心间。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我踩着积雪。
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咯吱、咯吱。”
脚下的声音清晰而有节奏。
风迎面吹来。
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但我没有缩脖子。
我迎着风。
看着前方那条蜿蜒曲折、通向未知远方的山路。
那是江湖。
那是天涯。
那是我的流放地,也是我的新生所。
身后。
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哭声。
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听不见了。
天地间。
只剩下这一片白茫茫的雪。
和一个踽踽独行的我。
我不回头。
前面是深渊也好,是火海也罢。
总好过在那死水微澜里慢慢腐烂。
苏世安。
你看着吧。
那个被你毁掉的凌微,死了。
但那个拿着剑的凌微,又活了。
这一去。
碎玉沉旧梦。
只影向天涯。
我倒要看看,这没你的江湖。
究竟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