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指尖的裂缝（1/2）

夕阳把女王宫的五座尖塔染成血红色。

林凡站在第三层平台的脚手架上，手里拿着水平仪，目光却落在刚刚吊装完成的q系列横梁上。这是塔身结构加固工程中最关键的一批构件——十七根跨越性横梁，负责将五个塔楼的核心荷载分散到基座。

编号从q-1到q-17。

“林师傅，今天可以收工了。”工地负责人索拉用柬语喊道，声音在空旷的石砌建筑群间回荡。

林凡点点头，却没有动。他的视线锁定在从西向东数第七根梁上——q-17。按照施工日志，这根梁应该是三天前从暹粒木材厂运来的百年柚木整料，长四点二米，截面三十乘四十厘米，经过四十五天自然阴干，含水率控制在12%以下。

一切都符合最高标准。

可就在半小时前，当吊装工人调整最后角度时，林凡的手无意间扶了一下梁体表面。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

空响。

不是实心柚木该有的沉实反馈，而是一种微妙的、中空般的震颤感。像敲击一堵外表坚固、内里已被白蚁蛀空的墙。

“索拉，”林凡忽然开口，“q系列的质检报告在哪里？”

“在工棚办公室，乌泰师父亲自签的字。”索拉爬上来，有些疑惑，“怎么了？”

林凡没有回答。他走到q-17梁前，蹲下身，右手五指张开，轻轻按在梁体侧面。这次他刻意放慢动作，让指尖的触觉神经完全展开。

柚木的表皮层温润光滑，经过初步刨光后呈现出蜜蜡般的光泽。林凡闭上眼，指腹缓缓移动。

一厘米。两厘米。

在梁体中部，距离西端接口约一点八米处，他的中指指腹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

林凡睁开眼，从工具腰包里掏出一枚二十厘米长的细钢钎——这是老木匠用来探查木材内部虫蛀的工具。他用钢钎尖端轻轻抵住那个位置，另一只手握着小木槌，极其轻微地敲击钢钎尾部。

“咚。”

声音沉闷短促。

他又在相邻位置试了试。

“咚。”

同样的闷响。

但林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多年与木头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这两声“闷响”之间存在极其细微的差异——第一声的余振更短，衰减更快。就像敲击一块厚度不均匀的木板。

“林师傅？”索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安。

“没事。”林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今天吊装很顺利，让大家早点休息。明天开始做榫卯衔接。”

索拉松了口气，转身吆喝着工人收拾工具。

林凡却留在原地。夕阳已经完全沉入西边的丛林，女王宫陷入一片深蓝色的暮霭中。工地的探照灯陆续亮起，在古老的石雕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绕着q-17梁走了三圈。

从外表看，毫无破绽。木材纹理流畅，颜色均匀，接口处的防腐处理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另外十六根梁看起来还要完美。

太完美了。

林凡想起父亲林师傅说过的话：“木头是会呼吸的活物，真正的老料不可能完美无缺。那些看起来完美得像塑料的，你要多留个心眼。”

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束沿着梁体表面缓缓移动。

在梁体底部，靠近东端榫头的位置，林凡的手忽然停住了。光束聚焦处，有一道长度不到五厘米、细如发丝的裂缝。

不，不是裂缝。

林凡蹲下来，脸几乎贴到地面上。那是两条木材纹理的接合线——外层柚木的纹理在此处有一个微小的断层，断层两侧的木纹走向差了大约三度。

嫁接。

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进林凡的脑海。

有人用精湛的工艺，将两块柚木薄板完美地拼接在一起，覆盖在梁体表面。而内部……

“林师傅，您还不回去吗？”看守工地的老挝籍保安提着煤油灯走过来，“天黑了，林子里有蛇。”

“马上就走。”林凡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他最后看了一眼q-17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下脚手架。

工棚距离女王宫遗址约八百米，是临时搭建的板房群。林凡的房间在最东头，窗户正对着吴哥窟的方向。

晚上九点，他锁上门，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

箱子里是他从国内带来的老工具——父亲用了一辈子的刨子、凿子、墨斗，还有三根特制的蜡烛。这不是普通蜡烛，是林凡自己调的配方：蜂蜡混合松脂，加入少量钛白粉，燃烧时光线更集中、更稳定。

他拿起一根蜡烛，又从一个铁盒里取出一片极薄的、近乎透明的云母片——那是修复乌那隆寺时，一位老僧侣送给他的，说是可以“看见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林凡把蜡烛和云母片装进背包，又塞进一把小手电、一卷皮尺、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

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跟随他五年的瑞士军刀，放进口袋。

夜里的女王宫遗址区一片死寂。柬埔寨政府为了安保，晚上禁止任何游客进入，只有巡逻车的灯光偶尔掠过丛林边缘。林凡凭借对工地的熟悉，从一条施工便道绕过了保安亭，十五分钟后，他重新站在了q-17梁前。

月光很淡，梁体在夜色中只是一道更深的黑影。

林凡没有开手电。他蹲下来，从背包里取出蜡烛，用打火机点燃。

橙黄色的火苗跳动起来。

他左手举着蜡烛，右手拿着云母片，将云母片贴在梁体表面那道“嫁接缝”的位置，然后缓缓将蜡烛凑近。

这是老木匠检验木材内部结构的土办法——通过透光观察纹理的连续性。如果梁体是实心整料，光线透过云母片后，应该显示出连贯、流畅的木纹走向。

火焰在距离云母片十厘米处停住了。

林凡屏住呼吸。

烛光透过云母片，在梁体表面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斑。光斑中，木纹清晰可见——但就在那条接合线处，纹理发生了诡异的断裂。

不，不是断裂。

是两套不同的纹理系统。

线外侧是柚木典型的直纹夹杂波浪纹，密度高，纹理细腻。而线内侧——虽然只透出不到两毫米的深度——显示的却是另一种纹理：更粗、更散乱、年轮间距更大。

松木。

林凡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移动蜡烛，沿着梁体缓慢扫描。每隔三十到四十厘米，就会出现一个类似的“接合线”。整根四点二米长的梁，被分割成十二段，每段外层是厚度约一点五厘米的柚木板，内部则用某种填充物支撑，再包裹起来。

他关掉蜡烛，在黑暗中静坐了整整三分钟。

耳朵里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远处丛林里不知名虫子的鸣叫。

然后他重新点亮蜡烛，这次他检查的是梁端——榫头的位置。柚木榫头制作精良，榫肩、榫颈、榫舌的尺寸分毫不差，完全符合他亲自绘制的图纸。

但林凡用指甲在榫头侧面轻轻刮了一下。

一层极薄的、与柚木颜色一致的漆膜被刮开，露出底下浅得多的木质颜色。

漆膜下面是——松木。

整根梁，只有外层一点五厘米是真正的百年柚木。内部的核心承重部分，全部被替换成了速生松木。而松木的承重能力、抗弯强度、耐腐蚀性，都只有柚木的三分之一不到。

这根梁如果用在普通建筑上，或许能撑个三五年。

但它现在要承担的，是女王宫中央塔楼三分之一的垂直荷载，还要承受柬埔寨热带气候每年数个月的暴雨、高温、白蚁侵蚀。

这根梁一旦失效，引发的连锁反应可能导致整个塔楼结构失稳。而在塔楼下方的参观平台上，高峰期同时会有上百名游客。

这不是偷工减料。

这是谋杀。

林凡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一种冰冷、纯粹、想要毁灭什么的愤怒。

他想起玛雅，怀孕六个月的玛雅，昨天视频时还笑着让他猜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想起乌泰师父，那位七十岁的老僧侣，把毕生积累的吴哥建筑智慧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

他想起签合同时，柬埔寨文化部部长握着他的手说：“林，我们把吴哥的未来托付给你了。”

而有人，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在这座拥有九百年历史的世界遗产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林凡从口袋里掏出瑞士军刀，弹出最长的那片刀刃。他走到q-17梁前，在梁体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将来安装后会被石雕完全遮挡的地方——轻轻划了一道。

刀刃切入木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