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扎根(2/2)

“地基的问题。”父亲说,“那年发大水,祠堂东边淹过。老办法是打牮拨正,把柱子抬起来,地基夯实。但风险大,弄不好会伤到整体结构。”

“可以用现代顶升技术,配合监测仪器,一点点调。”

父亲想了想:“可以试试。但顶升的力度要控制好,不能急。”

“嗯,每天抬五毫米,分六天完成。同步监测裂缝变化。”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传统经验与现代技术开始融合。没有谁压倒谁,而是互相补充——父亲的经验帮助林凡避开可能的隐患,林凡的技术让父亲的方案更精准、更安全。

第三天,修缮正式开工。来了七八个老师傅,都是父亲的老伙计。看到林凡,他们都笑:“小林总,你现在是大专家了,还回来干这粗活?”

林凡脱下外套,换上工作服:“在各位老师傅面前,我永远是小林。”

这句话让老师傅们很受用。开工前,按照老规矩,要在祠堂前烧香祭拜。父亲主祭,念了一篇简短的祭文:“列祖列宗在上,今林氏子孙林凡,率匠人修缮宗祠,望祖宗庇佑,工程顺利,技艺传承。”

林凡站在父亲身后,看着袅袅青烟升向天空。那一刻,他忽然清晰地感觉到一条无形的线——从道光二十三年的重建者,到今天的修缮者,再到未来的守护者。他就在这条线的中间,承前启后。

第一项工作:挖补虫蛀的椽子。老师傅们手法娴熟,先用小锯锯出规则形状的缺口,然后挑选纹理相近的木块,手工刨削到严丝合缝,最后嵌入、敲实。整个过程不用一根钉子,全靠榫卯的精密。

林凡在一边录像、记录。他计划把整个过程做成教学案例,放到联盟的共享平台上。

中午休息时,一位姓陈的老师傅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着林凡摆弄设备,忽然说:“小林,你这些机器,真好。我们老了,眼睛花了,手也抖了,有些精细活做不了那么准了。但机器能。”

林凡坐到他身边:“陈伯,机器再准,也得有人告诉它怎么做。你们的手艺、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可年轻人谁还学这个啊?”陈师傅叹气,“我儿子在城里送外卖,一天能挣三百。学木匠,三年出不了师,出了师一天也挣不到三百。”

这是个现实问题。林凡之前想过,但今天听老师傅亲口说出来,感受更深。

“陈伯,我在北京搞了个联盟,其中一个项目就是‘传统工匠人才库’。”林凡说,“我们会给有真手艺的老师傅评级,发证书,保证他们的收入不低于城市白领。还要办培训班,让年轻人来学,学费全免,学成了包分配工作。”

“真的?”陈师傅眼睛亮了。

“真的。”林凡肯定地说,“但前提是,你们愿意教。把手艺传下去。”

几个老师傅都围过来:“小林,你说仔细点。”

林凡详细介绍了联盟的计划:建立工匠档案库,进行技艺评级,提供稳定的项目来源,组织师徒传承培训,还有“匠星奖”评选和奖金。

“如果我们这些人,能评上你说的那个……什么级?”李师傅问。

“特级、一级、二级、三级。特级工匠的年收入,不会低于二十万。”林凡给出具体数字。

老师傅们交换眼神。二十万,在农村是天文数字。

“但评级严格。”林凡补充,“要真手艺,要愿意带徒弟,还要学习新知识——比如怎么和现代技术结合。不能固步自封。”

“学新东西,我们愿意!”陈师傅激动地说,“只要能让手艺传下去,让年轻人愿意学,我们这把老骨头,怎么都行!”

那一刻,林凡看到了希望。传统技艺的断层,不是不可弥合的。关键是要让从业者有尊严、有收入、有未来。

下午的工作,老师们格外卖力。他们不仅干活,还主动讲解每一个步骤的原理、要点,让林凡记录下来。

“这个榫头为什么要做成燕尾形?因为拉不脱。”

“这个接缝为什么要留一线?因为木头会热胀冷缩。”

“这个雕花为什么从下往上刻?因为顺纹理,不容易崩。”

一句句质朴的经验,是任何教科书上都找不到的智慧。

收工时,夕阳把祠堂染成金色。父亲站在院里,看着焕然一新的几根椽子,忽然说:“你爷爷要是看到今天,该多好。”

林凡知道,爷爷也是木匠,文革时因为“封建余孽”的罪名被批斗,手艺没传完就去世了。这是父亲一生的遗憾。

“爷爷的手艺,没断。”林凡轻声说,“在您手上续上了,现在,我们要让它传得更远。”

父亲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那只手粗糙、厚重,带着木屑和桐油的味道。

那一刻,林凡觉得,所有的远行、所有的荣耀,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归来与扎根。

回到北京已是周日深夜。林凡轻手轻脚进门,发现玛雅还没睡,在书房对着电脑皱眉。

“怎么了?”

“绘本的结尾,总是画不好。”玛雅苦恼地指着屏幕,“我想画一个象征希望的画面,但不想用老套的‘朝阳’‘彩虹’。”

屏幕上是一幅草图:一个孩子仰望修复好的古建筑,但背景空着。

林凡看着草图,想起祠堂夕阳下的场景,忽然有了灵感:“画一盏灯。”

“灯?”

“对,一盏温暖的灯,从古老的窗户里透出来。光不是很亮,但足够照亮孩子前方的路。”林凡说,“保护不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为了让过去的光,照亮未来的路。”

玛雅眼睛一亮:“这个好!温暖的、不刺眼的、持续的光。”

她开始修改草图。林凡站在她身后看着,忽然注意到桌上放着一本柬文书籍。

“这是什么?”

“乌泰师父寄来的。”玛雅说,“他说,柬国那边有几个古寺修复项目,想借鉴我们的经验。还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带愿愿回去看看。”

林凡沉默。回国这一年多,他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在了国内工作上。柬国,那个他重生后开始的地方,似乎越来越远了。

“等愿愿大一点。”他说,“也等我把联盟的事情理顺。”

玛雅点点头,没多说。但林凡能感觉到,她眼神里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这时,林愿的哭声从卧室传来。玛雅赶紧起身,林凡跟着进去。

小家伙发烧了,小脸通红。玛雅量了体温:38.5度。

“下午开始的,吃了药,退了一点,又烧上来了。”玛雅担心地说。

林凡抱起女儿,小家伙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一首柬国的童谣——是玛雅教他的,关于月亮和星星的故事。

奇迹般地,林愿渐渐安静下来,小脑袋靠在他肩上,抽泣着睡着了。

“她认得你的声音。”玛雅轻声说。

林凡低头看着女儿烧红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这个脆弱的小生命,是他的女儿,是他和玛雅在这个世界的延续,也是两个文明的联结。

“明天我带她去医院。”林凡说。

“你上午不是有联合国视频会议吗?”

“推迟。”林凡毫不犹豫,“没有什么比我女儿更重要。”

玛雅看着他,眼中泛起泪光。她知道,对现在的林凡来说,时间意味着什么。每一分钟都可能是一个重要会议、一个关键决策、一个历史机遇。

但他选择为女儿推迟。

深夜,林凡抱着林愿,坐在客厅沙发上。小家伙睡得不安稳,时不时抽搐一下。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怕惊醒她。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秘书发来的明日行程提醒,联盟工作群的讨论,国外学者的邮件……世界在继续运转,但此刻,他的世界缩小到这个发烧的小身体上。

他想起父亲的话:“走得再远,别忘了根。”

根是什么?是血缘,是文化,是责任,也是这深夜里的守护。

凌晨三点,林愿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林凡把她放回婴儿床,盖好被子。玛雅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中还握着画笔。

林凡轻轻拿走画笔,给她盖上毯子。然后走到窗前,看着沉睡的北京城。

远处,故宫的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六百年的宫殿,见过多少这样的夜晚?多少父母守护着生病的孩子,多少工匠在灯下劳作,多少文明在黑暗中传递着微光?

手机又亮了。是森田教授的邮件,说联合实验室的二期计划已经拟好,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讨论。

林凡回复:“明天下午。上午我有家事要处理。”

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回到卧室,在玛雅身边躺下。

窗外,东方渐白。

新的一天,新的挑战,新的守护。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扎下了另一条根——作为父亲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