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灯火归处(2/2)
论文里,陈杰分析了过往工作中的不足:“我们过于注重技术参数,忽视了材料特性;追求修复速度,忽略了历史层次;用商业思维切割文化逻辑,最终既没有实现商业目标,也没有守住文化内核。”
在最后一段,他写道:“学习中读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忽然深有感触。原来古人工匠已经明白,最好的工艺是顺应自然、因地制宜。我们现代人,有时反而忘记了。”
林凡放下论文,沉默了一会儿。
“他表示,如果可以,想为创新中心做一些资料整理工作。”张伟说,“不署名,不要报酬,就是想……做点有意义的事。”
“你怎么看?”
“人有改进之心,是好事。”张伟斟酌着,“当然也需要有适当安排。我建议,可以先让他做一些公开资料的梳理,观察一段时间。”
林凡点头:“好。你来安排。告诉他,资料整理也是保护工作的重要部分。每一份准确的记录,都是对历史的负责。”
张伟离开后,林凡独自坐在办公室。窗外是故宫的角楼,在秋日晴空下轮廓分明。几百年前,无数工匠在那里工作,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技艺会穿越时空,被带到剑桥的讲堂,被写在认真思考的论文里。
文明或许就是这样传承的——不是通过宏大的宣言,而是通过具体的劳作、真诚的反思,以及一代又一代人默默的接力。
手机震动,是森田教授的邮件。合作成果已经整理完毕,可以准备发布了。随邮件发来的还有一份名单——多国学者希望参会,有些还想申请交流学习。
林凡回复邮件,抄送给苏晓和团队。然后打开日历,在密密麻麻的行程中,找出一个相对宽松的周末,标上:“回老家,祠堂修缮启动。”
那是他答应父亲的事,也是他对自己的承诺——无论走多远,都要记得从哪里出发。
应县木塔展示活动前三天,林凡带着核心团队前往山西。
车过雁门关,黄土高原的苍茫景象扑面而来。千年古塔矗立在县城,八角九层,木结构精巧,历经多次自然考验依然屹立。
项目负责人是位经验丰富的本地专家,姓乔。他带林凡查看正在注入天然保护剂的梁柱:“林教授,你这方法确实有效。我们做过对比实验,处理过的木材,抗蛀性、耐候性都显着提高,而且——最重要的——保持了材料原有的透气性。”
林凡触摸着那些古老的木材。应县木塔历史悠久,这些木头见证了许多岁月变迁,如今正接受着现代技术的保护。
“乔工,你们原来的保护方案是什么?”
“灌浆加固,外加支撑结构。”乔工说,“但那样会改变原有结构特性,也影响外观。你的天然保护剂,是渗透加固,不改变原结构,还能防虫防腐。说实话,一开始我们有些怀疑,现在看到效果,确实佩服。”
展示活动当天,有重要嘉宾前来。
嘉宾登上二层平台,仔细查看了保护剂注入点,又观察了木材改善的样本。
“小林同志,你这个创新很有意义。”嘉宾和林凡握手,“把传统智慧用现代科技方法展现出来,既解决了实际问题,又延续了文化脉络。我听说你在剑桥的交流很成功?”
“是国际同行们对中华文化感兴趣。”林凡礼貌回应。
“文明因交流而丰富。”嘉宾微笑,“你们这个平台,要认真做。有什么需要支持的,可以提出来。中国有丰富的建筑遗产,保护好了,是对文化的贡献,也是对全人类的贡献。”
那一刻,许多镜头记录了这个场景。林凡站在千年木塔前,想起前世那个在工地上埋头工作的自己。不是荣耀让他恍惚,而是命运的转变让他深思——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一切发展至此?
活动结束后的交流,林凡几乎没怎么休息。不断有人来交谈、递名片、探讨合作。他保持着礼貌,但心里已经在思考明天的工作:平台筹备的议程、成果发布的细节、老家祠堂的测绘……
回到住处,已经是深夜。手机里有玛雅的信息:“愿愿今天会发‘ba’的音了,虽然还不清楚。视频发你邮箱。别太累。”
林凡点开视频。镜头里,林愿坐在儿童椅上,玛雅指着手机屏幕:“这是爸爸,叫爸爸。”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小嘴动了动:“ba……ba……”
模糊的音节,却像一道温暖的光。
林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拨通视频电话。玛雅很快接了,画面有点晃,她在照顾林愿。
“听到了吗?”玛雅笑着问。
“听到了。”林凡声音轻柔,“再让她试试?”
玛雅把手机对准女儿:“愿愿,爸爸想听你说话。”
林愿看着屏幕里的林凡,小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努力辨认。然后,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屏幕:“ba。”
就这一个音节。林凡觉得,比所有的掌声、荣誉都更有分量。
从山西回北京的高铁上,林凡终于有了片刻安静。
窗外是飞速后退的华北平原。秋收已过,田野等待着冬日的休养。偶尔闪过村庄,红砖瓦房上飘着炊烟,有老人在院里休息。
邻座的乘客认出他,礼貌地问能否合影。林凡点头,拍完照,那人问:“林教授,您说咱们这些老房子,值不值得花精力保护?”
林凡想了想:“不全是资金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让后代知道,他们的先辈住什么样的房子,过什么样的生活。房子不只是遮风挡雨的地方,它是记忆的载体,是文化的容器。”
那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回到北京,林凡直接去了创新中心。成果发布会的会场已经布置好,背景板上是合作机构的标志。
森田教授提前一天到了,见到林凡,礼貌问候:“林先生,谢谢你。合作实验室的工作,让我重新理解了‘传承’的意义。”
发布会来了许多人,除了中日学者,还有多国驻华机构的文化官员。苏晓用多种语言介绍了研究成果:传统配方的现代解析、活性成分的确定、替代配方的开发,以及在云南几处古建筑的试点应用效果。
当展示一组对比照片时——使用保护剂前后,木材的微观改善过程——台下响起赞赏的声音。
提问环节,一位外国学者问:“这种基于传统智慧的创新,是否具有普遍适用性?还是主要适用于东亚木结构建筑?”
森田接过话筒:“我认为,具有普遍性的不是具体配方,而是思维方法——尊重材料的本性,顺应环境的特性,在传统中寻找可持续的解决方案。这种方法,在不同类型的建筑保护中都可以借鉴。”
发布会结束后的交流会上,林凡被几位欧洲学者围住。他们正在筹备一个“全球濒危技艺记录”项目,希望林凡能提供建议。
“我们想记录那些面临失传的手艺,不只是技术步骤,还有背后的文化逻辑、思维方式。”项目负责人说,“你在传统智慧现代化方面的实践,对我们很有启发。”
林凡答应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会越来越紧张,但也知道,有些工作值得参与。
交流会进行到一半,林凡走到阳台上透气。夜色中的故宫只剩轮廓,安静而庄严。
森田也跟了出来。
“累吗?”森田用中文问。
“累。”林凡坦白,“但不能停。”
“因为你知道方向是对的。”森田望着远处的宫殿,“林先生,你知道吗?有一种理念叫‘守破离’。守,是遵循传统;破,是突破传统;离,是超越传统,开创新境界。你已经走在创新的路上了。”
林凡沉默片刻:“我觉得我始终在‘守’。守的不是具体技法,而是那种对材料、对历史、对自然的敬畏之心。这种心很重要。”
森田举杯:“敬这份‘守’。”
两只杯子轻轻相碰。
深夜回到四合院,家里静悄悄的。玛雅和林愿已经睡了,餐桌上留着纸条:“汤在锅里,热着喝。”
林凡盛了碗汤,是融合了不同风味的汤品。他慢慢喝着,那种温暖的口感,像是把他从繁忙工作中带回家常。
手机亮了,是父亲发来的信息:“祠堂的旧瓦拆了,底下有老铭文。你什么时候回来看?”
林凡回复:“周末。我带上测绘仪。”
父亲很快回:“好。等你。”
就两个字,但林凡能想象父亲发出信息时的神情——还是那张严肃的脸,但眼里会有不易察觉的柔和。
喝完汤,林凡轻轻推开卧室门。玛雅和林愿睡得正熟,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们脸上洒下柔和的银边。
他看了片刻,然后悄悄退出来,回到书房。
桌上有玛雅整理的绘本大纲,有成果发布的后续工作,有平台筹备的进度报告,有国际会议的材料,还有老家祠堂的修缮方案草稿。
所有这些,都在等待处理。
但此刻,林凡只是打开笔记本,新建一个文档。光标在空白页面上闪烁。
他想了想,敲下一行字:
“归来不是为了停下,而是为了确认——确认那些远行时珍视的东西,还在不在。”
“如果还在,就可以继续前行。”
保存,合上电脑。
窗外的北京,秋夜深了。偶尔有车声掠过,很快又归于宁静。
林凡关掉台灯,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轻声走进卧室,在玛雅身边躺下。
玛雅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臂自然地搭在他胸前。林愿在婴儿床里发出轻柔的呼吸声。
三种节奏,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古老而又充满生机的城市里,找到了和谐。
而明天,太阳升起时,新的工作又会开始。
但至少今夜,远行的人归来了。
带着满身风尘,也带着满心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