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频裂根动 未愿者起誓(1/2)

天未明,香堂的瓦脊像一柄按在喉下的刀。夜色并未退,反倒在天井里积成一口冷潭。第三记更梆过后,檐间残铃忽然齐颤,声线细得像从纸里挤出来。所有人都本能地抬头——他们知道,这不是风。

灰页的气息先一步抵达。不是昨夜那种滚烫的轰鸣,而是极冷极薄的一线,贴着石缝、梁缝、指缝,悄无声息地把每一条缝隙扩成缝口。铜炉上的湿帛早被换新,炉盖又加了一道铁箍,仍有细白的烟从箍边溢出,像被扼住咽喉的人,吐不干净的一口气。

副律未走。他靠殿柱而坐,袖口卷到肘弯,旧痕在皮下浮沉,像一层若有若无的鳞。他闭着眼,像在听远处的水声,但睫毛在极轻极快地颤——那是灰页拍脉的节律,不合人心,也不合律火,只合它自己。

无印香官一夜未眠,眼下的青痕没有遮。他把昨夜“逐议四条”的副本锁入案匣,亲手扣上铜扣儿,扣弦“嗒”的一响,像给自己加了一道枷。他知道,今天无论如何要开“早押”——不是押人,是押心。若再拖延,堂里会有人先把刀按在别人心口上,先一步宣判。

他步入殿心,第一眼便看见了“它”。

不是书,不是页,一团并不高的影,跪坐在堂心与阶前的那块交接石上。它像一个被剥去名字的人影,线条模糊,边缘带着毛刺,仿佛被火烤过又被水浇过,只剩一块柔软却笨重的灰。它没有脸,却有一种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注视”;它没有口,却让人清楚地知道——它在呼吸。

“未书者。”年长派最沉的那位,嗓子里挤出三个字,背脊在袍下极轻地发紧。

香官们并不齐集,有人晚到,有人提前躲在柱后,有人干脆在廊下抱着空碗装睡。但每一双眼都被那团影牵住,像线被勾住的鱼。影不动,影后却拖着极浅的一抹痕——像名字未写完的横,停在一笔半。

副律睁开眼。他没有起身,只将两根指头并起,轻轻在旧痕上敲了一下。灰影像受了极微的一记拍,身体并未晃,影子的边却溅出两道光,像一滴泪在风里被扯成两丝。

“它不是你们想象的怪。”副律的声音极轻,却穿过了每一张耳膜,“它只是‘不愿’——不愿被写,不愿被押,不愿按你们的规矩呼吸。所以它叫未书。”

“住口。”年长派有人冷喝,“禁象既现,自当封除。掌簿,开阵。”

掌簿咬牙把阵盘托上,阵线已被重新修补,香泥补在昨夜崩裂的符纹上,尚且潮湿。四角香柱点起,火头谨慎地“啵”了一下,像一条刚睁眼的蛇。几名新派与年长派各出两人,分立四隅要合力合阵。

灰影没有动,连呼吸的节律也没有变。只是殿心的温度忽然降了一寸,像有人往屋顶泼了一瓢井水。香火立刻缩成针尖,针尖顶着空空的天井,挣扎了一瞬,倒了下来——不是熄,是“拒”。

“它不吃火。”副律笑,嘴角裂了一点血,像极薄的一条。笑意却是真笑,“它吃你们心里生的字。谁想把谁写死,它就吃谁的那一笔。”

“够了。”无印跨前一步,声音不高,落在地上却像钉。他把掌心摊开,血管在皮下微微鼓,像一道“稳”的字在跳,“今日早押,不押你,也不押它——押‘愿’。谁愿在堂前存香堂,谁愿不借‘未书’为刀,谁愿不引宫闱入堂——三个愿,写在纸上,按在心上。谁不愿,立刻离席。”

这一句,像一把把散开的刀忽然被扔到石地上,叮叮当当,各归各位。人群里立刻响起两声冷笑,一声来自新派阵脚,有人阴阳:“谁敢写第三个?你禁宫闱,人家禁你吗?”另一声来自中立,淡淡:“愿写了能活吗?”

无印没有回嘴。他把第一张纸铺开,刷一笔写下“我愿:以香堂为先;不借禁象;不内引宫手。”签:空白。他抬眼。“谁先。”

片刻死寂。所有目光都在看——不是看字,是看他敢不敢自己先写。

他没有让他们等太久。无印提笔,签了自己的名。笔画极简,像一根直钉钉入纸纹。掌簿吸了一口气,像有人从他肺里拔出一把小刀。年长派那位缓缓走上来,取笔,签。墨未干,他的指尖轻轻一顿,像把什么东西从指腹上抹掉。一个年轻派也咬牙上前,眼尾还挂着昨夜熬出来的一线红,手在笔上抖了一下,落名。

“愿不是真,它吃人。”副律在旁边看,眼睛像一口很深的井,“你们写的是‘愿’,心想的是‘算’。灰页识算,不识愿。”

殿心的灰影忽然动了一动,像鱼尾在水里轻轻一摆。摆过的地方,地砖极浅地起了一缕灰,像一笔字的余霜。站在第三个角上的那名香官当下色变,他是昨夜在“逐议”上犹疑未按手印的那个,此刻手指慢了半寸,纸面空着。灰影像闻到了“空”,影体微倾,那一笔未落的“愿”在半空嘶嘶作响,像要被拔走。

“按。”无印没看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声。那人像被人扯住了后领,猛地往前一扑,手掌重重摁下,墨被挤出纸边一个钝角。灰影微顿,像喝到了一滴苦药,缓缓退回原处。

“接着。”无印收起第一张,铺开第二张,“押后对押,押先签愿。今日起,凡以‘未书’作口实逼人立场者,先按‘夺志’记胆,堂后议逐。”

堂中乱语顿止。旧派廊侧那位稳长老微不可察点了一下头——这条把最危险的刀先从两派青年的手心挪开,暂时掐住了彼此互相上纲的喉咙。可他也看得明白:这只是把刀藏进袖里,不是把刀熔掉。

外廊脚步声骤急,侍从叩阶:“报——寿安女官戚氏,未入殿、留信于外:‘愿香堂自整,寿安不扰。若有愿书,请择时录副。’”一句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一只细手从帘外轻轻拢了一下风。

“录副?”年长派有人冷笑,“要我们的心给她一份?”

“心本就被她握在玩,差这张纸吗?”年轻派有人阴着嗓子嘀咕。中立则有人抬眼看无印——这一刀要不要接?

无印把第二张愿书压纸石按稳,缓缓道:“回帖四字:‘愿书不出’。香堂愿在堂内立,不往外递。谁要录副,我们自存一份,等香堂自身清时,自行公之。”

掌簿抬笔,迅速落字。侍从领命退去。廊侧的旧派长老看了看灰影,又看了看愿书,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低得只有他自己听见:“好。把门先关一关。”

灰影似乎被这句“关门”激了一下,影体微微鼓起,像在深呼吸。它的边缘出现了第二道毛刺,不再是团,像是一条“立”的竖,立在堂心,又像突然长了一截小腿。副律看得极入神,像在看一幅还没画完的画。

“它要长字。”他轻声说,“有人不愿签,它就长‘不愿’。”

“你闭嘴。”年长派那位沉沉吐出三个字。他第一次没有骂,也没有喊,只是冷冷地把寒气吐出来,像在对着自己的肋骨说。他抬手压了压袖口,转向众人,“愿书签完,接下来的事按规走:伤者入静室,夜更井封继续;‘清议’木楔查三路——刀、字、手;东库更夫换班,交接当众;旧痕今日谁再提,谁先记胆。”

“再补一条。”无印道,“副律的旧痕——堂前不问,堂后必问。问的是‘你愿不愿’。若你愿借它,写在纸上;若你不愿,再写在纸上。别躲在嘴里说。”

副律抬起眼,笑意更薄。“我写什么,你们就信什么?”无印道:“不信也要收。香堂不能只存你的血,还要存你的字。”副律盯了他一瞬,微微点头,像是对这句“收”起了点兴趣。

愿书签到第三列时,殿外忽起一阵极细极干的响,像有人拉开一卷旧纸。所有人的皮上一起起了层细疙瘩。灰影“嘶”地吸了一口气,影体忽然直了一寸,“立”的那一竖在影后拉出一抹很长的影子,像一根倒栽的签,在地砖上留下一道发白的痕。

“它在写。”副律喃喃,眼睛像被光灼了一下,“它不是要吃你们的名字,它要写它自己的。”

“写什么?”有人下意识问。

“写——‘我不愿’。”副律吐字极慢,像在喉咙里挤出一个小铁球。

殿内无声。那句“我不愿”,像一个孩子背地里对着墙说话,又像一个被所有字排除在外的人,终于找了一块砖,把自己的手指甲刻了进去。刻得很浅,却用尽了力气。

无人动,谁动,谁先被看见。旧派的人屏住呼吸——他们敏感地意识到,这比未书者来夺志更可怕:它在自我命名。命名意味着立场,而立场,一旦落字,就不是单纯的禁象,而是“者”。

“封阵。”年长派那位忽然吐出两个字,像咬牙咬出来的。他用眼神把四角的人召回,阵盘合上,香柱熄掉,愿书收起,掌簿把三份各自装入三只粗麻封袋,封泥按下,印章落在泥面上,成了一朵钝钝的花。

“退。”无印说。他没有看灰影,也没有再看副律。他知道这不是退,是把所有能挪动的、会被一时情绪点燃的东西先挪开,把堂心让给那个影。它若要走,自己会走;它若要坐,谁也拔不动。人多了,只是让它觉得热。

人群一层层后退,脚下尽量不发出声。有人在门槛前回头,灰影仍是那团,边上多了一道“立”的影。它像个新学走路却不肯走的孩子,先把站学会了。

廊外风吹过,带着冷水味。无印停在影壁后,长吐一口气,喉头“咔”的一响。掌簿把封袋递给他,他接住,像接了一颗烫手的石头。远处侍从跑来,递上寿安回帖:“知香堂立愿,静候清问。”四字之外,空空如也,连一个礼貌的套话都没有。

“好。”无印笑了一下,笑到了眼角,“她在等我们先问自己。”掌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等香堂自问,“你愿不愿”。等他们自己答不出来,再把手探进来——那时候,胆子沾湿了,手搬进去就不会被烫。

副律没有走。他坐回柱下,仰头看了看檐角那串残铃,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旧痕像一条被驯服了一半的蛇,躺在他腕上吐信,灰气在它舌尖打圈。他忽然把手背贴在地砖上,轻轻敲了一下,像在地下某个很久没见的朋友那儿打门。

“你愿不愿?”他也问。他不知道自己问的是谁——问灰页,问影,问无印,问香堂,还是问那个曾经把他从井口拉起来又在堂上按他下去的某个眼神。他只知道,这句话出口,牙龈又破了一线血。他咽下那点铁味,笑意淡得快看不见。

更梆第四声。天边亮了一道薄薄的鱼肚白。灰影在这道白里缩了一寸,像怕光的兽。它没走,只把“立”的影撤回去半寸,重新蹲坐。它很乖,乖得让人心里发毛。

香堂并未塌。只是根在动——根在人心里,在那张写着“我愿”的纸里,在封袋的泥上一朵朵钝花里,在廊下那口封了的井里,在寿安宫案角那只不启不闭的锦匣里,在副律腕上的一条温热的蛇里,在那团没有脸、却在学会“立”的小影子里。

动荡没有大叫大嚷地来,它像今日的风一样,从缝里进,从缝里出,把每个人的喉结提高半分,叫你说话要用比平时低半寸的声。低声里全是重话——“愿”与“不愿”,两边相对,中间是一条看不见的线,谁先跨,谁先被看见。下一步,是谁先伸手,是谁先收回手,是谁先把刀按回鞘,是谁先把签子插进谁的胸口,都在这条线上。

灰页没有翻,未书者没有说。但它在堂心坐着,像把一面空白的镜摆下,叫所有人往里面看——看见的不是它,是自己。

无印让人把堂门半掩,只留一道缝。那缝像一根线,贯着殿里殿外的气。线那头传来杂碎脚步、铜器碰撞、清水泼地的声气——早朝未起,香堂要先把自己的骨头摆一摆。

第一件事,查“愿书”。

掌簿抱着三只粗麻封袋,按着昨夜签名的顺序逐一核。有人手心还在出汗,按过的名字旁湿了一圈;有人故作镇定,把手背在身后,眼睛却总往堂心那团影上飘。无印让人取来小砂钟,倒出极细的砂,沿着每个人的脚尖画一小弧,“愿签前一步,愿不签后一步”,不许挤,不许跨。这法子像把一群散开的线头先捻成股,谁心里要动,先要跨一步,砂弧能看见。

队尾忽然起了个细响,是纸与衣缝摩挲的声音。小吏眼角一抖,迅速回头——一名年轻香官衣襟鼓了一指宽。掌簿垂眼,没说话,虚虚一摆手,人立刻过去,轻轻把那鼓起来的一指掏出来,是一张薄得能透光的纸片,四角被指甲磨得圆圆,纸面有细细的墨光。

“什么?”掌簿仍是平声。

“……抄一份。”那人眼神飘,“我想自己留底。”

“抄,给谁?”年长派那位声音像从井里吊上来的水,冷,“抄字抄得这么细,给自己看的字用得着这么细?”

那人膝盖一软,几乎要跪。无印用指背敲了敲桌沿,掌簿把愿书翻到那人的一栏——昨夜签过,墨迹未干时被袖口蹭出一个小锯齿。掌簿又把那张薄纸举到光底下,薄纸上有那同样的小锯齿,叠在一起,恰好重。

“你抄了。”掌簿说。

“……我怕丢。”那人嗓子干,“我怕有人改。”

无印轻轻“嗯”了一声:“怕可以说。怕不是罪。抄,是。”

那人脸色灰了半寸。无印没让他跪,只把一只竹签摆在桌上,“轻责:记胆。三日内不得入案,一月内不得近库。愿书副本,交回。”他顿了顿,抬眼,“你若还愿,就在我的名下把‘怕’写上去。”

那人愣住——“把‘怕’写上去”。他咬牙,接笔,在自己名字下添了一格,写了一个很丑的“怕”。灰影轻轻一吸,像喝到了实味,影边的毛刺收了一缕。

第二件事,查“清议”木楔。

掌簿按无印昨夜的三条线走——刀、字、手。东城一处小铁铺被叫人悄悄扣住,铁铺的磨刀石边缘少了小小一块崩口,正好能吻合木楔尾的那一线。铁铺师傅跪得很老实,额头碰在地砖上,磕出一层微红。他说,是昨夜三更后,有人拿一把旧匕来让改口,磨得急,磨完就走,钱丢下不等找零。掌簿递目,随从捧来那把匕,匕柄缠的麻绳还湿,绳头有淡盐味——井水。手的线又向外伸一指,指到夜更路上。

写字的线更细。刻“清议”的手生,字尾颤,像怕被骂。无印让人取来堂里平日练字的木片,一张一张翻,翻到某一张上,第二个“意”的尾撇多出了一分,笔画极像。他停了手,并没有喊出那人的名,只在掌簿耳边吐了一句:“往右看。”掌簿眼角一挑,落在廊下——那位昨夜愿书签得最猛,嘴上喊“逐”的年轻派此刻脸色惨白,手指不自觉摸了一下自己袖口。袖内藏物形状与小匕相仿,却更短。掌簿眼光一冷,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再押,押的不是“谁刻”,而是“为什么刻”。

第三件事,试“愿”。

愿书既立,不能是死纸。无印把三份愿书各念一行,念到谁的名,谁出列背一句。他不背律,不背香章,单背这三个“愿”。背错不罚,背不出不罚,背时眼神飞、不敢看堂心——罚。罚什么?罚去看灰影,站三息,看它是不是看你。有人抖得像冬天冻的羊,三息像三年。也有不抖的,站在灰影前,影子轻轻蹭过他的脚背,他反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像把里面一匹野马按住。

副律一直看,像看一台戏。看至一半,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里没有讥,只是细:“原来你要的是这个。”无印没回头,“要什么?”“要他们承认自己怕。”副律道,“人一承认怕,灰就少一撮。”

无印把最后一名背完,闭了闭眼,“下一件:旧痕。”

这三个字一落地,人群的皮都紧了一紧。年长派那位目光横过来,无印微微点头——“堂后必问”的那一刀,终究要落。

“我来。”副律自请,声气平平。他走到案前,提笔,写:我愿——他顿住,笑了一下,提起笔尾在纸边敲了敲,像一个写词的人在找韵,落下:“用旧痕,不向灰求。”四个字,写得极稳。他又添一行,“不以未书为刀”。末了,签“副律”,一笔钉在纸里,墨痕黑得发亮。

殿里居然松了一口气。不是因为相信,而是因为纸上有了一个可供拿捏的把手——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字在这儿了。年长派那位收敛一丝冷意,掌簿把这张单抽出来,另外封一袋,落蜡,按印。副律抬眼看无印,“你收我的字,也要收我的‘不愿’。”无印道:“写。”副律又写一行:我不愿——“被写”。他写完,灰影“唰”的一收,影身更紧了一分,像把一条腰带勒紧。堂里好几个人后背起了一层汗。

殿外,风从影壁上一朵青苔上掠过,抖了一抖。侍从又来报:“寿安的风……变了。有人说‘锦匣里其实是图’,有人说‘锦匣里其实是律’,也有人说‘锦匣里其实是空’。”掌簿低声骂了一句,“嘴。”无印抬手压住,“不争它。咱们自己的匣里先放东西。”

“放什么?”年长派问。

“放一条‘愿书不出’的副。”无印道,“再放‘清议’木楔的拓片,再放副律写的那两句。封蜡,押‘香堂自问’四字。以后谁来问,先看这匣。”

“哪放?”

“东库换锁的那口井房。”无印一字一顿,“钥匙三把,三席各执一把。”

这句话落下,几张脸上的表情同时变了——那井房昨夜才封,气还未干;把香堂的“心匣”放在那儿,等于拿刀悬在井口,谁先偷钥匙,谁先掉下去。旧派廊侧长老眼里掠过一丝赞许——这不是自信,这是把每个人的手压到自己肩上:你敢动,就把我推下井,你敢不动,我也在井边盯着你。

一阵小小的窸窣声从门缝外传进来。侍仆拖着一条长长的干席经过,席下露出一只死人脚,脚背发白。有人没忍住,移开了视线。灰影却在那一瞬轻轻朝门口偏了一寸,像听见了什么。它的边上冒出了一点点极细的灰,像在门外有谁在对它说话。副律眯起眼,极轻地:“它在认‘死’。”

无印一紧,“封门。”掌簿立刻带人去把门闩从里头放下。那一声“呯”,震得屋梁轻轻一颤。灰影缩回原处,像一只猫把爪子从门缝里收回来。

正当大殿秩序勉强被“愿”箍住时,偏殿角门那头,忽地传来一串急脚,是最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的脚步——外司信使。侍从挡在门前,信使举起手中的竹筒,“外司有请——小朝临议,问香堂昨夜之乱。”一句话,像一滴冷油落在炭上,噼啪作响。

年长派有人脸色一沉,“来得快。”年轻派有人压低声骂,“盯着咱们呢。”旧派稳长老轻轻转头,目光像冷水,直直落在无印脸侧——“你怎么接?”

无印把竹筒接过,拔塞,抽出短短一页。字不多,冷硬见骨:“今午未时,问香堂三事:一问志乱因由,二问堂规施行,三问宫闱可涉。执笔者,具名;执火者,具名;执印者,具名。”

三问三具名——要人,不要话。掌簿手心出汗,纸边的水印晕开了一圈。

“答。”无印道。他没有抬头,“答‘愿书已立,愿书不出;堂规施行,逐议在册;宫闱不涉,寿安回帖在案。执笔:无印。执火:掌簿。执印:三席共印。’”掌簿愣了一瞬,“三席共印”四个字比刀还重——一旦出去,说的是三家的命绑一起,谁也不能临阵翻。

“你冒险。”年长派低声。

“不是冒险,是把翻桌子的手事先捆住。”无印也低声,“今日若各自签各自的名,外司会顺手挑一个软的先问,明日就分化完了。”他顿了顿,“你要是嫌名字重——我一个人顶也行。”

年长派盯着他两息,陡然笑了一下,笑里有一丝狠:“没有。你既把匣放在井边,我就把名字放你旁边。”他转身,对廊侧,“你呢?”旧派稳长老慢慢点头:“共印。”三个字落地,像把一块冷铁从水里捞出来,热气全没了,只剩重量。

信使退,门外的光又被门扇吞回去。殿内静了一瞬,所有人的呼吸像约好了,往下压半寸。

灰影在这时忽然做了一件没人预料的事——它往前挪了挪,挪到了案前,挪到了那张“我愿”的纸附近,停住。它没有把纸碰坏,只把边角的那一点皱纹抚平,像一只很小很小的手,替谁理了一下衣角。

“它……”有人哑了,“它看懂?”

“不,它在照。”副律盯着影子的边,“它把它自己照在纸上,看看‘愿’能不能照到它。”

“能吗?”年轻派问。

“半面。”副律道,“另一半,它不愿。”

殿内又静。静到檐角那根断铃终于掉了下来,“叮”的一声轻响,滚到黑暗里。无印合上愿书,手指停了一瞬,像在摸那根断铃留下的冷痕。

“午时前,”他开口,“各司各就。午时后,小朝问来,我们拿‘愿’答。谁若再拿‘未书’吓人,先记胆。谁若把愿书抄出门,先停职。谁若借寿安风说话——先去井房看看自己的脸,看看匣,看看封泥上有没有你的指纹。”

这最后一句,话没脏,味却重,像一条湿麻绳抽在一群人的脚踝上。几个人同时低了头,袖口里各自的手指绞了一绞。

散列。人群像潮退一样往两边散开,又在门口、廊下、井房口、影壁后汇成一股股暗流。愿书的墨味留在殿心,灰影的冷意搭在梁上,副律的笑没散,无印的手指上还留着那点纸边的毛刺。

天光再亮一点。日头还没上梁,香堂已经在光和灰之间找了一个极窄的台阶,所有人一只脚踩上去,另一只脚还在阴影里。谁先踩稳,谁先滑下去,午时见。灰页不言,未书不语,它们坐着、看着,像两位不请自来的见证人,等着人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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